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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装, 下流!”丛蕾的拳头有如秋风扫落叶, 打得冷千山抱头鼠窜, 他吼道:“两坨肉有什么稀奇的……诶, 别打了……别打了!老子走了!”

丛蕾将冷千山无情撵走,回到宿舍, 黎晶晶和吕轻扬已经先一步到了,门一推开,大家整齐划一地望向她,讨论的内容分明与她有关。

黎晶晶迫不及待地问:“冷千山也转到一中来了?”

目前还没开学, 许多人不知道冷千山转学的事, 在黎晶晶的科普下, 舍友们看她的眼光皆带了惊奇:“你居然是冷千山的妹妹!”

有人问道:“他和楚雀裴奕三角恋是真的吗?”

“楚雀和他分手了?”

“他真的是富二代啊?”

“你们的姓怎么不一样?”

传说中的名人近在咫尺, 宿舍的女生们缠着丛蕾东捱西问, 像一窝聒噪的麻雀, 丛蕾一直想丢掉“冷千山妹妹”的头衔, 现实却总与她作对,吕轻扬见她焦头烂额, 解围道:“下午还要军训,先睡会儿再说吧。”

她倒头躺下, 大家看她休息了,不好再多说, 各自爬了床, 吕轻扬和丛蕾都睡下铺, 她悄悄跟吕轻扬道了声:“谢谢。”

“没事。”吕轻扬对丛蕾的敌意减轻了些, 她初中也是一中的,听人说过冷千山的妹妹是个胖子,这么看来,丛蕾节食的确是因为减肥,不是瘦子的瞎矫情。

午后集合,大家睡得无打采,焉巴巴地驼着背,宋教官气冲斗牛:“谁再耷着个眼皮,我现在就去拿牙签给你们撑起来!……打哈欠的,给我出列,打满二十个,不打满不要归队!”

打哈欠的男生嘴张到一半,劲地憋回去,出列后被逼着打到下颌酸软,宋教官道:“舒服吗?”

男生委屈:“不舒服。”

“还打吗?”

男生敢怒不敢言:“不打了。”

“再想打憋着!”

闹这一出笑话,倒是给众人提了神,他们下午的任务是站军姿,艳阳高照,树叶挡不住毒辣的阳光,叫人汗泪齐流。有女生中暑晕倒,旁边的人扶她去阴凉处休息,集满了全排人羡慕的目光,恨与她互帮互助的不是自己。

烈日炎炎,丛蕾站在第二排,脚跟并拢,脚尖分开,中指贴紧裤缝,阳光直照她的脸,她的汗水缓慢地沿着额头流入军训服,仿佛有虫子爬过。教官眼如鹰隼,专逮那些爱扭动的人,他逛到丛蕾旁边,丛蕾站惯了墙,目视着前方,不动如山,下颚微,立得像块钢板。

宋教官见她神采奕奕,表扬道:“不错。”

整顿好军容军纪,他们开始学下蹲和摆臂,丛蕾胆小,为了不被拎街示众,动作犹如复刻,一等一的标准,宋教官观察了她片刻,说道:“你,过来,给大家演示一遍。”

丛蕾左顾右盼,身侧的人都没有反应,她指了指自己,无声地问:“我?”

“就是你!”宋教官说,“出列!”

丛蕾心跳骤急,强作镇定出了列,全排一双双眼睛盯着她,军绿色的花纹像一张兜头大网,她汗毛倒竖,犯了密集恐惧症,紧张得想打喷嚏,比站军姿还痛苦,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宋教官道:“没让你罚站,愣着干嘛!”

没想到学太好了也要被处刑,丛蕾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步步谨慎,生怕当着裴奕出丑,教官指着她的腿,讲解道:“这才叫正步!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们那些猫步,这是当兵,不是作秀!看懂没有?!”

“看懂了……”大家稀稀拉拉地说。

丛蕾示范完,宋教练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丛蕾。”

“大点声!”

宋教官令丛蕾想起了吴教练,她压着羞耻,绷着一张嫩脸皮叫道:“丛蕾!”

太傻了,实在是太傻了,这下不用冷千山的光环加持,大家都认识她了。

“你以后就负责女生的队列,有没有问题?”

“啊?”

“啊什么啊,阿里巴巴!”宋教官霸气地说,“听清命令,不要让我讲第二遍!”

“没、没有问题……”

大家笑得不行,裴奕站在打头阵的第一排,也冲着她乐。丛蕾自小当得最大的官就是卫生委员,骤地被架到领队的位置,有苦说不出,众人的目光比紫外线更烈,照得她的身体像个火球,快要自燃而死。

宋教官维持秩序:“把你们那口牙给我起来,谁再让我看到大牙缝,五十个下蹲!没个正形!”

丛蕾无所适从地回到队列,继续和大家练习三步走,她不敢懈怠,打起一百二十分的注意力,教官把他们当成了羊,每次跑步走到半途,指令突变正步走,但凡有同学开了几秒小差,立马火星撞地球,被拖出列承受宋教官的体能攻击。

演练了数十遍,仍然有人踩到前面的同学,两人叠罗汉摔在地上,教官发令全排休息一分钟,让犯错的几个同学出来表演相扑,给大家娱乐娱乐。其余人就地而坐,裴奕在丛蕾的斜前方,如同一尊古希腊的美男雕塑,这是丛蕾熟悉的角度,初中三年,他都是以这三分之二的侧脸存在于她的世界里。

丛蕾的自控能力太差,本想只瞟一眼,却一发不可拾,大家都在看相扑,只有她在看裴奕。

裴奕陡然转过头。

“!!!”

丛蕾偷瞄的眼珠子和他撞了个正着,她躲闪不及,眼球在眼眶里四处游走,总算停在地上。搬家的蚂蚁似乎知道这个庞然大物在盯着自己,米粒大的身子提溜往洞里钻。裴奕忍俊不禁,带着一点点抓包的得意。队伍发出一阵叫好声,丛蕾顾不上他们的状况,再抬头,裴奕早就起身鼓掌了。

他那个意味不明的笑,使得丛蕾的脸似火烧云,许久才恢复了常色。

丛蕾狼狈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宋教官让他们向右看齐,然而她一转头,跃入眼帘的不是队友的后脑勺,而是坐在升旗台上的冷千山。

他盘着双腿,脸板得死沉,宛若一个人形监视器,不知盯了她多长时间。

丛蕾无缘无故被他仇视,疑惑不已。宋教官大喊了一声“立正!”,丛蕾连忙眼观鼻鼻观心。教官放他们去喝水时,升旗台上已是空无一人。

丛蕾松了口气,要是他过来了,她又要不得消停。她口里冒烟,灌了大半瓶水,刚一合上盖子,冷千山凭空大变活人,阴鸷地站在盖子后,把丛蕾吓得勃然变色,水含在半道,呛了个昏天暗地。

冷千山拍着她的背,充斥着不容靠近的霸占欲。他体魄高大,留着一个桀骜不驯的平头,剑眉压着狭长的眼皮,在军训的队伍里鹤立鸡群,冷千山对他人的视线置若罔顾,拿纸巾给她擦嘴,丛蕾自行抢过来:“都说让你别来了,你不上课啊。”

“自习。”

冷千山面有薄怒,伸手便要拽,丛蕾后退道:“我一身汗,别碰我。”

冷千山将她盯着裴奕的痴呆相尽眼底,醋海滔天地说:“老子碰你又怎样?”

丛蕾被晒了一整天,心火正旺,见他又要不分场合耍无赖,懒得和他纠缠:“我先回去了。”

操,冷千山强逼自己忍下怒气,决定不和丛蕾硬碰硬,循序渐进地诱导道:“你们教官是不是脾气不好,我给你转个排吧?”

冷千山后悔自己生早了两年,不能和丛蕾同一届,手把手地看紧她。现在臭丫头招人得很,他对她一百个放不下。都说军训是恋爱的温床,若是丛蕾单相思还好,万一裴奕哪根神经搭错,也看上丛蕾,两人摩擦出爱情的火花,那就大事不妙了。

丛蕾的反应很激烈:“转什么呀转,你少干涉我!我待得好好的!”

“我就要!”还敢顶嘴,冷千山火冒三丈,“你他妈就想和那个裴奕待一块儿,对不对?”

他们站的位置离花坛不远,丛蕾慌乱捂住他的嘴:“你疯了?!”

冷千山攥紧她的手腕,把她往裴奕那儿推:“怕他听到?你不是喜欢他么?你去喜欢啊,你倒是去跟他说啊!”

“与你无关,你神经病!”他越做越出格,丛蕾措手不及,“你心情不好别把火撒给我,我又不是你的垃圾桶!”

“与我无关?我是为了谁心情不好的?”冷千山气不打一处来,真想踹她两脚,“老子让你减肥,不是为了让你去早恋!”

“你和楚雀不也早恋了吗?凭什么来说我!”丛蕾含冤抱屈,“况且我也没早恋!”

“不管你早不早恋,”冷千山道,“你吃了我的饭,就要听我的话!”

“难不成我在你家待了两个月,就要给你做牛做马?”丛蕾能忍受他没头没脑的怒火,却忍不了他挟恩图报。当初是他和冷奶奶一起让她去冷家住的,丛蕾欠了他情,对他已是百依百顺,万一以后冷千山拿这事儿处处掣肘她,她还活不活了?

冷千山强词夺理:“废话!”

他们俩拉拉拽拽,根本没有道理可讲,裴奕和申馨等人都望着自己的方向,丛蕾道:“我现在不想和你争。”

“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

教官的口哨声解救了丛蕾,大家统统回到队伍,冷千山也气得拂袖而去。有女生不清楚情况,花痴地问:“那男生好帅哦,你男朋友?”

“不是!”丛蕾头摇得像拨浪鼓,负气道,“谁找他当男朋友谁倒霉!”

初中的同学们知道冷千山和她关系匪浅,托申馨的传播,一天的军训结束,整个排的人都听说了丛蕾是冷千山的妹妹,找她扯闲篇儿的人有,敬而远之的人也有,撇开裴奕,排里就属她最出名。

晚上,大家洗完澡瘫在床上,看书的看书,玩手机的玩手机,透着大写的疲力尽。丛蕾休息了一会儿,把瑜伽垫铺好,双腿伸直,一起一伏地做燃脂操。

舍友们像看怪物一样,纷纷停下了手头的事。

黎晶晶佩服地问:“丛蕾,你不累啊?”

“还行。”相比吴教练给她规定的运动量,军训消耗的卡路里完全不值一提,得到了裴奕的夸奖,丛蕾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都在运动。

众人对她五体投地,吕轻扬捏着自己的小肚子,烦恼地拿书盖住脸。

后几日学军体拳,丛蕾出拳力道十足,又成了宋教官讲解的标杆,还和蔼地问她以后有没有意愿考国防大学。丛蕾素来随波逐流,没有爱好,没有才艺,更没想过今后要做什么职业,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类成就大业的人,仅有的梦想就是考个好大学,独立养活自己而已。

宋教官说当兵的话国家会发补贴,丛蕾有些心动,不过她刚上高一,此刻考虑未太过超前,只一门心思做好当下的事。大家早先以为她和冷千山一样飞扬跋扈,然而丛蕾长得好看,说话也不拿架子,宋教官让她去教女生们做操,她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待人极有耐心,在排里呼声很高,谁遇上了难题,被叫得最多的就是丛蕾。

丛蕾起初顾虑重重,担心自己讲错话得罪人,初中的她饱受孤立,不想再要一个同样凄惨的高中。丛蕾给别人做分解训练时,申馨总在一旁不屑地打量她,像是在看地主家的泥腿子,飞黄腾达后拼命地想洗去一身泥气,却终究当不成名媛。

丛蕾尽力低调做人,每次申馨对她指指点点,她都格外忧惧,怕同学们听信申馨的话,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但这毕竟不是初中的小圈子,申馨的凝聚力不如袁琼之,除了一小撮人附和她,别的同学待她一如既往,丛蕾渐渐适应了与他人的交流,甚至享受起了与战友们并肩作战的感觉。

到了军训的第五天,宋教官给大家变相地放了个假,组织全体队伍学习唱歌,和四排的人进行拉歌比赛。他们的主打曲目是《军中绿花》,教官让丛蕾管女生队,裴奕管男生队,丛蕾如临大敌,她哪里懂唱歌,顶多小时候唱过几首儿歌。有一次丛蕾在家里哼《粉红色的回忆》,这是向一萍当年最喜欢的流行歌曲,被冷千山听到,嘲笑了她一个星期,说她土里土气,声音难听得像猪,从此她再也没唱过。

宋教官指望他们学会了去教底下的同学,自己好当甩手掌柜,结果丛蕾和裴奕都声称自己不会唱歌,他认定他俩对好了口径偷懒,中午吃完饭将人雷厉风行地拉到办公室,扔给他们两张简谱:“来,唱!”

两人修起了闭口禅。

宋教官教道:“拉咪来咪——哆西——拉——”

丛蕾:“……”

裴奕:“……”

宋教官竖起眉:“唱啊!”

丛蕾与裴奕面面相觑,裴奕发挥绅士神,让丛蕾先唱,丛蕾苦笑:“我真不行。”

宋教官铁面无私:“唱了再说行不行!”

横竖是逃不过,丛蕾赶鸭子上架,机械地跟着唱了前面几句,她等着被他们笑话,却见两人都颇受震动地望着她。

丛蕾结巴道:“干……干嘛。”

教官一拍大腿:“得,你这副嗓子,还是去考音乐学院吧!”

丛蕾臊得紧,不知道宋教官是不是在说反话,裴奕看她傻乎乎的,翻译道:“教官夸你唱得好。”

丛蕾平常说话习惯压着嗓子,歌曲的调子一拔高,秀出她一把清亮的声线,像一匹丝滑的绸缎,没有过多的技巧,天然去雕饰,纯真而澄净。

宋教官赞许有加:“我就说你是装的!”

“我没有……”丛蕾被搞得迷迷糊糊,不信自己真有此能力,莫非他们的听觉和冷千山不是一个系统?

“该你了。”宋教官催促裴奕。

裴奕双手投降:“我先声明,我确实跑调。”

“不要假谦虚,”宋教官说,“先唱先唱。”

裴奕只唱了半句,就被宋教官打断了,他匪夷所思:“你故意的吧?”

纵使外行如丛蕾,也能听出裴奕每个音都不在调上,啦变嗦,咪变唻,调子拐到了乡下姥姥家,裴奕叹气:“失礼了,天生的。”

裴奕对自己不会唱歌的事并不感到自卑,调子跑得坦然自在,仿佛这首歌就应该是他的唱法,令丛蕾大开眼界。看似完美的裴奕,也有不擅长的领域,像无暇的大厦开了个允许通行的入口,染上了尘世的气息。

教官不肯死心,还想要拯救他,可惜裴奕俨然是音痴界的王者,宋教官只得先把丛蕾教会,她一板一眼地学道:“寒风飘飘落叶,军队是一朵绿花……”

丛蕾肤如凝脂,两瓣玫瑰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发鬓毛茸茸的,脸上有未褪的婴儿肥,穿着迷军服,倒真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军中绿花。

整首歌学完,裴奕和她从教官办公室出来,丛蕾抱歉地说:“让你久等了。”

“没事,听你唱歌挺有意思。”其实裴奕不唱,大可以先离开,但他思虑周详,丛蕾一个女孩子,单独和教官待在房间里始终不合适,他宁愿等一等。

午间宁静,校园进入休眠期,偌大的操场空空荡荡,丛蕾和裴奕各自回宿舍,两人道别时,丛蕾又看到了冷千山。

冷千山没注意到她,大概是等别人吃完了,才来食堂吃饭。他一身黑衣,手插着兜,孤零零的一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看就知道脾气不好。

上次他们吵完架,丛蕾晾了他两天,给他发了条不痛不痒的消息,冷千山傲得很,没睬她。

裴奕说道:“不打个招呼?”

“……算了。”他的气还没消,假如故意不给她台阶下,反倒让她尴尬。冷千山的情绪比更年期的妇女还捉摸不定,丛蕾长期放低自己顺着他,有时候也觉得挺累的。

下午拉歌比赛,众人摩拳擦掌,艺术性暂且不谈,谁的嗓门大谁才是王道,丛蕾这边起了个头,对面的立刻盖过他们:“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男生们不服气,改了歌词:“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不要想‘爸爸’!”

四排的白捡了一群爸爸,也不甘示弱:“儿子你不要牵挂,爸爸我已经长大——”

“你们幼不幼稚!”女生们加入大乱斗,让教官来主持公道,“宋教,他们唱我们的歌!”

四排的齐声高喝:“不要吵,不要闹,教官的眼睛最公道!”

宋教官和四排的教官是好兄弟,勾肩搭背地看热闹,意思意思地吼了一声:“都给我好好唱,惯得你们,乱改歌词的二十个俯卧撑!”

双方不唱了,改为喊口号放狠话,丛蕾他们喊:“三排拉歌土,实在太落伍,不如打背包,回家卖红薯!”

四排的怼道:“东风吹,战鼓擂,四排的,怕过谁,谁怕谁来谁怕谁!”

大家对这种只动口不动手的游戏乐此不疲,掌声起哄声满天飞,丛蕾身旁的女生飙出海豚音:“红旗飘,绿漆飘,四排的男生是草包——!”

这声音横空出世,一人顶过千军万马,对面的人全被吼得愣住,随即大家哄堂大笑,宋教官打趣道:“可以啊,咱们排出了个巾帼英雄。”

那女生躲到丛蕾背后:“我死了!”

丛蕾捂着肚子,笑不可抑,不自觉地去看裴奕,裴奕正好也望向她,她摘去了木讷的面具,牙齿宛如圆润白净的贝壳,散发着焕然一新的明朗。

裴奕被她的笑晃了眼。

傍晚人散鸟归巢,操场上还弥漫着愉快的歌声。丛蕾喉咙沙哑,回宿舍吃了两颗润喉片,她想起冷千山的提醒——

得了,何必跟他计较,冷千山永远是他自己世界里的王,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丛蕾念着他的好,给他发了条求和信息:“吃了吗?”

等了一分钟,冷千山依然没回,丛蕾放下手机,照常去楼道跳楼梯,健身房的器械带不过来,她就地取材,每天从一楼跳到顶楼,至少来回三遍。

“丛蕾,我和你一起吧。”吕轻扬叫住她。

“好。”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舍友之间熟稔了不少,她们俩下到一楼,吕轻扬说:“你以后减肥能不能都带着我?”

丛蕾意外:“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没有,”吕轻扬辩解道,“从小那些长得漂亮的女生就喜欢拉着我,让我去衬托她们,我以为你也是那种人。”

丛蕾闻言,忽然想到了楚雀。

楚雀也考上了一中,可丛蕾并未遇见她。她和冷千山分手后,和丛蕾就没了联络,当初她和自己成为朋友时,袁琼之她们也这样揣测过楚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竟轮到自己坐上那个高位,难怪吕轻扬会对她有偏见,丛蕾道:“我没觉得自己漂亮。”

吕轻扬犀利地问:“你是想让我夸你么?”

“真的没有,”丛蕾连忙摆手,“不信你去问黎晶晶。”

“相信你了,”吕轻扬摇头,“唉,身在福中不知福。”

到了第三层,吕轻扬的速度减慢,丛蕾照着吴教练的方法,教她呼吸吐纳,鼓励道:“不要心急,慢慢来。”

“楼梯都在震,”吕轻扬欲哭无泪,扶着膝盖,“黎晶晶说你以前和我一样胖。”

“嗯。”吕轻扬的眼神就像刚减肥的她,既充满希冀,又蕴含了迷茫、不自信。丛蕾心里一软,鼓起勇气,说起了她在健身房的血与泪,她一根根拉伸的筋,一斤斤丢掉的肉,她与惰性相抗争,对食物的渴求吞噬着她,丛蕾道:“你知道我那段时间告诉自己最多的话是什么吗?”

“?”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丛蕾罕见地打开心扉,向人吐露出真心话,恍然发觉其实自己也是有野心的,她不仅不愿任人宰割,还想要彻底翻身。

吕轻扬听得入了迷:“你真厉害。”

借着她的激励,吕轻扬又上了两层,她们聊得惺惺相惜,经历惊人的相似,都是小学发胖,吃够了肥胖的亏,像在开比惨大会,只差抱头痛哭,丛蕾道:“长胖的滋味,太难受了。”

是人就有功利心,越是弱势,越容易被他人的看法左右。她的世界堆满了歧视的砖头,当别人都用鄙夷的态度对待她时,她也很难不用鄙夷的态度对待自己。

丛蕾自嘲:“以前我们班的男生都叫我母……大虫。”

吕轻扬感同身受,愤愤地说:“我也是,有男生叫我吕肥猪,全被我揍了。”

“你敢揍他们?”丛蕾惊诧道。

“当然了,我才不会忍呢。”吕飞扬性情彪悍,“我就算不揍,也要骂死他们,只要凶一回,他们就不敢来招惹我。”

丛蕾被同学们欺压,只知一味忍受,若非被逼到无路可走,从未生过揍人的念头。吕轻扬的无心之言,犹如一股冰冷的荒漠清泉,浇了丛蕾一个寒噤。

搞错了。

她全搞错了。

不是因为别人看不起她,她才看不起自己。是她看不起自己,别人才会看不起她。

她过去固步自封,把自己被欺负的原因悉数归结到肥胖上,可吕轻扬和她出发点相似,轨迹却截然不同。

丛蕾一头撞出了密闭的死胡同,看到胡同外广袤的天地,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纹丝不动,吕轻扬纳闷道:“走啊。”

“吕轻扬,”丛蕾一把捉住她的手,诚恳地说,“谢谢你!”

吕轻扬看傻子似的,她跳完一栋楼,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丛蕾让她先回宿舍,自己又跳了两遍。她发了一身汗,醍醐灌顶,她竟然现在才活明白,治标不治本,改变肥胖不等于走出困境,若是不根除自己怯懦的性子,恐怕还是会重蹈覆辙。

这个问题萦绕着丛蕾,睡前,她到冷千山的短信,他回了两个字:“吃了。”

丛蕾关掉手机,五分钱一个字,真不划算。

*

东方欲晓,大家全副武装,集体去郊区拉练。丛蕾瘦到了一百二十二斤,惊喜地发现一周前的扣位已无法锢紧皮带,需得往里再扣一格。黎晶晶在鞋里垫了一张卫生巾,全宿舍的人都在笑她,到了操场,各个班排成两行出发,一路往山里行进。

有同学趁教官不在,跑去和自己的闺蜜手挽手聊天,被宋教官骂了几次“你们是来春游还是来拉练的?”,奈何管不住,一不留神,又有人乱搭伙。乱着乱着,原本身处前方的裴奕渐渐被挤到了后头,和丛蕾站成了一排。

大地初醒,天空显出水洗过的蔚蓝,万丈朝霞升起,清晨的空气和畅,惠风拂面,右手是漫山遍野的黄色小花,左手是她喜欢的男孩,裴奕的磁场不断吸引着她,丛蕾的心脉长出一株茁壮的小树苗,随着裴奕的动静,摇曳得花枝招展。

丛蕾满怀窃喜,却像个道貌岸然的老学究,她闷头走路,并不和裴奕说话,独享着隐秘的夏日快乐。他们爬坡上坎,要翻越一座小山,山路狭窄,裴奕走在前面,丛蕾不小心踩到一块松掉的土壤,险些滑倒,裴奕迅速拉住她:“当心。”

他温暖的手掌握住她绵软的手,他们四目交接,都有些不自在,丛蕾道:“谢谢。”

“不客气。”

丛蕾把手揣进兜里,搓了搓酥麻的手指。队伍暂时停在半山腰的平台休息,他们找了个石墩坐下,丛蕾装模作样喝了一口水,裴奕拍拍裤腿的灰,问道:“累么?”

她和裴奕离得近,几乎肩挨着肩,石墩就这么长,躲也没处躲,丛蕾拢了拢下巴,又想起自己已经没有双下巴了,说道:“不累。”

这一礼拜,裴奕对丛蕾刮目相看,不像有的女生认为打拳憨傻,忸忸怩怩,丛蕾能吃苦,军体拳打得漂亮利落,宋教官有时因为她的队练得不好而骂她,她也不为自己辩解,个中韧性连男生亦不可企及。

丛蕾为了不把天聊死,绞尽脑汁找话题:“怎么没在学校看见楚雀啊?”

“她请假了。”

“她生病了?”

裴奕道:“装病。”

楚雀娇气,伪造病假条逃了军训。丛蕾见裴奕对她的近况了如指掌,懊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丧气地说:“楚雀和冷千山分手了。”

“我知道。”

“哦,那你……”丛蕾想说,那你怎么看,又觉得这么问太僭越,毕竟是裴奕的私事,于是她生硬地转了个弯,“那你知道得还蛮多的。”

裴奕一下笑了。

丛蕾天然呆的样子配上那蔡明式的嘲弄语气,像一出自带反差的喜剧,裴奕肩膀抖动,她满脑门问号:“怎么了?”

“没什么,也不算多,”裴奕掩着嘴,轻咳道,“没发现你这么可爱。”

丛蕾知道裴奕一向不吝于赞美别人,成绩好的他夸别人聪明,成绩差的人他夸别人勤奋,成绩又差又不勤奋的,他夸奖别人有理想。

基于三年来丛蕾对裴奕的观察,他这句话在她脑海里自动转码成了:“没发现你这么蠢。”

但奇怪的是,丛蕾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有种不知名的欢腾。

拉练结束,军训也迎来了尾声,最后一天全体成员会操,众人都被虐出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抱着宋教官哭成一团,丛蕾和他合完影,宋教官老气横秋地嘱咐她:“小丛,今后胆子大一点,想做什么就放心地去做,别总是人踹一步你走一步,我带出来的兵,不能怂!知不知道!”

丛蕾条件反射地想立正敬礼,她一开学能碰上宋教官,得到他的赏识,被委以重任,让她不再畏惧与人交往,是莫大的幸事,丛蕾真心实意地红了眼眶:“谢谢教官。”

两天后,高中生活正式开启,各个班的新生七零八落地聚在班门口,等待班主任的认领。孙韬百无聊赖地蹲着:“不是说七点半集合吗,咱们班主任怎么还不来?”

裴奕看看表:“还有十分钟。”

“我都蹲累了,”孙韬发牢骚,“我就说不应该来这么早,我妈非得催我……我靠!”

他“嗖”地一下蹦起来,指着走廊尽头,瞅直了眼:“裴裴裴奕!”

“干嘛?”裴奕莫名其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竟也没了声音。

走廊处进来一个高挑的女孩,穿着白色短袖和牛仔裤,秀腿颀直,腰肢不盈一握,上身凹凸有致,腰臀比例惊人,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肩若削成,纤侬合度,舒展的身躯仿若南方优雅的山峦。

那是丛蕾。

她扎着简单的马尾辫,颅顶浑圆,下巴如尖尖的荷叶,肌肤吹弹可破。丛蕾不易晒黑,一天擦三道防晒霜,军训完,大家都黑了两个色号,更衬得她白润水灵。她五官明艳,偏偏气质内敛,似乎不太习惯被人围观,眼眸淡垂,十指相扣,眉梢间浮出稚弱的妩媚,当真是温香软玉,盛世花开。

所有人的眼珠全黏到了她身上,丛蕾艳冠群芳,让其它女孩都失了颜色,她骨胳条件本就优越,吴教练花了大功夫给她塑形,脱下了旧扑扑的迷龟壳,丛蕾匀称而丰腴的身材一览无余,仿佛破茧成蝶的明星。

裴奕自然知道丛蕾漂亮,却不知她会一天比一天更漂亮,长长的走廊里没有人说话,像是怕惊动了她的美。丛蕾被看得毛毛的,努力让自己忽视别人的目光,心想说不定冷千山又惹出什么事连累了她,直到班主任出现,拿着花名册通知众人:“大家先排好队,我们今天按学号分桌,要是同学们有别的意见,可以来办公室告诉我,再做进一步的调整。”

丛蕾脑里蹦出一个成语:否、极、泰、来。

她一定是被幸运之神眷顾了,所有的心愿都唾手可得,班主任依次念道:“……下一个,裴奕,你的同桌是……”

丛蕾默念:“丛蕾。”

老师说道:“丛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