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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正式上课, 闹哄哄的体育馆因她这高亢的一声沉寂了一瞬, 同学们不明所以,袁琼之则又举起扩音器, 颐指气使地叫道:“跟你爸讲,让他周末去我家打扫卫生!”

轰。

丛蕾煮沸的血液仿佛要透过毛孔乱飙四溅, 袁琼之响得惊人的声音足以全场听清,那略显失真的语句回荡在体育馆空旷的穹顶上方,回声一圈圈循环往复,合成一个扭曲的金刚罩,套住了丛蕾。

卓赫停下拍球的动作, 和所有人一样, 望向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孩。丛蕾的屁股被死死地钉在座位上,袁琼之讥讽地, 像在吟唱一首咏叹调:“你爸打扫得挺干净的, 做保安真是屈才了,直接去扫大街多好,多伟大啊!”

她身旁的申馨被逗乐了,跟着噗嗤一笑。

初中部放学的出口和高中部不同,知道丛蕾她爸在学校里当保安的并不多。丛蕾一直在想袁琼之会怎么报复自己, 她以为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她在论坛上开贴辱骂, 发她的丑照,传她的谣言, 毕竟冷千山和她同校, 袁琼之总该有所忌惮, 显然,她还是低估了袁琼之戳人痛点的天赋。

她总是知道怎么最大程度地摧毁别人的自尊心。

穷。

低人一等的穷。

丛蕾以前有些排斥丛丰在一中看大门,这个职业太接地气,少女的梦又太不接地气。她会天马行空地幻想自己是流落在异国他乡的公主,或是丛丰中票一夜暴富,给她买上满屋子洋娃娃,再或者被自己的母亲接走,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

那时的她还不能面对这个结实厚重的世界,对人生有着不切实际的憧憬,也不甘心大家都在无忧无虑地成长时,自己已经蒙上了贫穷的寒纱。

上了高中,丛蕾自恃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可以一步步接受现实,丛丰去同学家里帮工,她虽难堪,却也尽力对自己的处境坦然以对,然而这总归是她的私事,不介意自己底裤的颜色,和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掀掉底裤是两回事,她终究做不到心无波澜。

袁琼之旗开得胜,见丛蕾手足无措,朝她做了一个鬼脸,趁裴奕教训自己之前,拉着申馨跑了,留下一地乌糟糟的鸡毛。

卓赫不受控制地上前两步,正犹豫之时,铃声拉响,丛蕾他们班开始集合,他只能住了脚,看到裴奕匆忙来到丛蕾身边,表情是少有的恼怒。

“袁琼之……”

裴奕刚开口丛蕾就打断了他的话:“没事,先上课吧。”

解散后,裴奕似乎还想叫住她,丛蕾逃也似的走了。回到教室,没等她喘口气,便见自己的课桌上放着一张a4纸,上面印满了她的黑白照,全是以前袁琼之偷拍发到微博上的。

虽然她偷拍的主角是楚雀,但丛蕾作为附赠品,也有近十来张。照片里的她虎背熊腰,校服也挡不住那肥硕的游泳圈,整个人窝窝囊囊,像一坨油腻的垃圾。

许久没看见自己这副丑态,丛蕾手筋乍露,将那张纸咔擦撕得粉碎,然后她发现,每个同学的课桌上都摆着同样的纸,同样的照片。

丛蕾有一刹那的晕眩。

“太过分了!”吕轻扬说道。她们是第一批到教室的,同时看到照片的还有十几个人,有同学看出上面的胖子是丛蕾,无不惊讶感叹,一时间忘了掩饰眼神,赤.裸裸的,像要在她身上烧出一个个漏洞。

吕轻扬趁着人没到齐,把其余课桌上的照片起来通通扔进垃圾,又是气愤又是好奇:“谁这么缺德打印这些东西?!”

丛蕾淡淡地说:“还能是谁。”

吕轻扬反应过来:“不会吧……袁琼之?她家里很有钱的,你到底怎么得罪她了,她干嘛这么整你?”

吕轻扬当然也听到了袁琼之在体育馆说的话,丛蕾的家境她不清楚,也不方便问,只觉得袁琼之的行为令人咋舌。她要是不喜欢哪个人,顶多私底下说点坏话,这是要有什么仇什么怨才会这么恨丛蕾啊?吕轻扬没见过肥胖版的丛蕾,扔照片的时候忍不住多瞅了几眼,仍然相当震撼。

这尼玛是两个人吧?胖子都是潜力股,不愧为至理名言!

吕轻扬那边很是佩服丛蕾的毅力,更坚定了自己减肥的信心,丛蕾这边却无力回应,扔掉那些照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被人看到已成事实,无非是传播速度的快慢而已,大家迟早会知道她不堪的过去。袁琼之治她是小菜一碟,而她光是装作自己面无表情,就要花掉这样多的力气。

裴奕打完篮球回来,丛蕾撑着头,脸被手臂挡得严严实实,像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道高墙。裴奕无奈于她的回避,以为她还在为体育课上的风波难过,欲言又止:“袁琼之被宠坏了,做事情没有分寸,和她计较只会气到自己……丛蕾,你别往心里去。”

丛蕾的眼里一下有了泪意,这感觉多么熟悉啊,于是她说道:“没事。”

*

“丛蕾呢?”黎晶晶问。

“她说她周记没写,中午不回宿舍了。”吕轻扬爬上床。

午休时间,宿舍里人人神抖擞,吴梅先压低嗓门:“你们看到丛蕾以前的照片没有?”

吴梅和她们不是一个班,吕轻扬纳闷:“你知道了?”

“拜托,我看到的呀!”吴梅说,“不止我们班看到,黎晶晶他们班也看到了,对吧?”

黎晶晶:“嗯,好像咱们高一每个班都贴了。”

大家一讨论,才知道丛蕾的丑照被传遍了全年级,除了吕轻扬他们班是挨个儿发的,其它班都是贴在值日表旁边,让人想看不到都不行。

“真瞧不出丛蕾以前那么胖。”有人插话。

黎晶晶瞪她:“这有啥好稀奇的。”

丁梅疑道:“你们知不知道这事儿谁干的?”

“还能有谁,袁琼之呗!”黎晶晶了然于心,“她初中就把丛蕾整得特别惨。”

“对了,袁琼之!”丁梅一拍大腿,“你们听说体育馆的事没?丛蕾她爸真在我们学校当保安?但我同学又说是清洁工,都给我传迷糊了,吕轻扬,你和丛蕾不是一个班么,当时什么情况?”

吕轻扬想了想:“不知道,我上厕所去了。”

“靠,这可是第一手爆料,你居然就这么错过了!”另一个舍友恨铁不成钢,“话说袁琼之是谁,干嘛要针对丛蕾啊?”

黎晶晶:“我们初中同学,她就那样,估计心理不平衡吧,谁比她漂亮她就弄谁,以前她还整楚雀呢!”

黎晶晶开始给舍友们科普起以袁琼之楚雀为中心,外带裴奕冷千山丛蕾等人的爱恨情仇,大家讨论得火热,丁梅抚着胸脯:“这人好阴哦,丛蕾真可怜,全年级都知道了,要是我被这么搞,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说,你们声音小点儿,小心一会儿丛蕾回来听见。”

“她不会回来的,”吕轻扬听完全程,说道,“她可能就想一个人静一静。”

吕轻扬没猜错,在丛蕾成为话题的中心时,她正在学校的天台上放空,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接受别人的关心,也不想应付他们隐含探究的目光。

丛蕾盲目地摆弄着手机,关掉一分钟前才打开的微博,翻了翻浏览器里的新闻,跟着app背了两个单词,退出的时候手指碰到贴吧,赶紧把软件卸载了。

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她已经打了冷千山的电话。

冷千山没有接。

丛蕾掏出耳机放起歌,一直放到恩雅的《only time》,据说这个爱尔兰女歌手的声音能够抚平战争的创伤,像一团柔软的棉絮,流淌着安定温暖的气息。

恰如她身边这个人。

“照片的事,我知道了。”裴奕走近她。

丛蕾没有问他中午为什么没有回家,又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她默默按下暂停键,对于他,她从来做不到置之不理。

“你应该告诉我。”

“然后呢?”丛蕾反问。

裴奕微怔,好像没想到棉花糖里会藏着一根尖细的针。

丛蕾的运动鞋磨起了毛边,她就两双鞋,天天换着穿,还要担负起高强度运动的重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寿终正寝。

“我爸是在给你们打扫卫生,可我家里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卑贱。”这些话耗尽了丛蕾最后一点尊严,她带着刻意的平静,“就算真的很穷,难道穷就这么可耻吗?”

相比真正的贫困生,丛蕾的家境远远称不上赤贫,她的穷更多是一种氛围上的贫困。在遇见蒋秀娟前,丛丰并不怎么懂得过日子,只是一味的节省,也许是担心自己将来病无所靠老无所依,总处于一种贫穷的威胁下,活得很惶恐。

直到十一岁,丛蕾还在穿打补丁的裤子,那条在体育课上崩了裤.裆的裤子,被丛丰缝上一块白色的补丁,线脚参差丑陋。就算这块补丁令她倍受屈辱,她也必须要穿下去,她别扭地拢着双腿,欲盖弥彰地,腿间仿佛被残忍地割了一道疤。

“我没有跟别人提过。”裴奕态度真切,“丛蕾,不要把我和袁琼之划到一类。”

“我知道不是你,但你们就是一类人。”不等裴奕辩解,丛蕾先一步说道,“你们家境优越,见过的听过的拥有的都比别人多,即使感同身受,也是纡尊降贵,我们求之不得的珍珠,在你们眼里,就是唾手可得的大米……”

她暗恋他,暗恋放大了她的自卑,无论她怎么努力变得优秀,他依然离她很远,站在刻骨的阶级上,就连他安慰她的角度,也和袁琼之一样,是低着头的。

她竟然才认清。

“丛蕾……”

“我以为我瘦了,你们就不会看不起我,我就会成为一个尽善尽美的人,可是真的太难了,太难了。你心里一定在笑我吧,我直到现在听到‘肥’字都觉得别人是在说我,总是怀疑别人的夸奖是在反讽,从来不信他们会真的喜欢我,满意自己的时候很少,厌恶自己的时候很多,这些压力你们这些人永远不会懂……”

“丛蕾!”裴奕扶住她的肩,喊道。

这喊声终于让丛蕾醒了神,她发觉自己的失态,慷概激昂的陈词一下被打散了,嗫嚅起来。

他们面对面站着,微风轻轻刮过,吹皱一池春水。

“对不……”

“我是养子。”裴奕说。

丛蕾猛地瞪大眼睛。

他侧过头,抿抿唇:“我是被我爸妈从孤儿院抱养的,你的感觉,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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