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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 饮冰 第4节

至少,你应该当先挑起一个话头吧?

而他却像初次见面那天派手底下的兵来向她要回外套一样扫兴,虽然半低着头像在看她,可实际眼睑却低垂着,目光分明并未停留在她迷人的脸上,这让她有些出处莫名的恼意,又想发脾气了。

偏偏这时又有人来,是白二少爷从拐角走进了小花园,大约是来找她的,看到她身旁的男人似乎颇感意外,眉头都挑了起来,又笑问:“徐三少爷怎么也在此处躲清静?不去跟美丽的小姐们跳舞?”

难以名状的气氛被这份忽然的闯入骤然打破,白清嘉的头脑变得清明了一些,又听到身边的男人同二哥问了句好,接着说:“二位慢聊,我不打扰了。”

随后便很干脆地转身走了,连背影都不拖泥带水,干干净净地消失在花木隐没的墙角。

这番突然的离去让白清嘉有些出神,像是碰到了一个什么难解的谜题一样困惑,那副模样把她二哥逗得笑起来,在一旁打趣说:“这么怅然若失,你是看上他了?”

一句话把白清嘉飘浮的神思拽回了地面。

她深觉荒谬,立刻反驳:“什么跟什么?净胡说八道。”

态度可凶,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

“没有最好,”白清远耸了耸肩,神情照旧散漫,“倘若真有,我还得想法子劝你搁下那念头呢。”

这话说的……

“为什么?”白清嘉的眉头皱起来了,看着她二哥神情有些奇怪,“就因为他是养子,你看不起他?”

未免有些俗气。

白清远听言笑着说了一声“非也”,眼神是透亮的。

“命好的养子他日也能成龙成凤,可惜这位徐三少爷的运道却没那么好,”他淡淡地说,“这样的场合徐将军却让他穿军装,摆明没将人当儿子看,倒像是当警卫在用——再说他还打了他……”

“那伤是徐伯父打的?”听到这儿白清嘉是真的惊讶了,禁不住追问,“二哥怎么能断定?”

她二哥神色还如日常一般散漫浪荡,只是那双狐狸眼中却显露出一丝机敏和透彻。

“除了他还有谁?”他反问,“徐家如今是鼎盛,若无将军首肯,谁敢动手打他的儿子?”

这……

“徐三那天不是在码头开了枪吗?船上可是有洋人的,”白清远的语气中藏着淡淡的讥诮,“徐将军自己不想得罪人,自然只能让不亲的养子动手,等养子把人抓来了向大总统交了差,洋人的问罪也就该到了,这时他再把养子‘教育’一番,岂不就对洋人有了交待?”

一番简单的话让白清嘉听得发愣,一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那是个看似体面的可怜人,注定一辈子都要陷在泥沼里,”白清远的声音和花香一起飘散在空气中,“清嘉你要明白,聪明的姑娘是不会跟着踩进去的。”

宴会散时已是深夜。

徐隽旋喝了不少酒,人几乎已经烂醉,从白公馆走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在说着胡话,大约在叫白小姐的名字,还一个劲儿说着“嫁给我”。徐冰砚没有什么表情,只搀扶着这位没有血缘的兄长上了汽车的后座,随即又转身为养父打开另一侧的车门,待两人都坐定后自己才转而坐上前面那辆负责开路的军车。

车发动了,行驶在深夜无人的街头,属于他的那双黑色的眼睛始终冷静而清醒地看着道路两旁,腰间的枪早已上膛,一旦有人企图刺杀坐在后面那辆车上的徐振,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枪来把人射杀。

如同这世上最称职的一位警卫。

到达徐公馆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那是一座比白公馆更加富丽堂皇的官邸,直到深夜依然灯火通明,佣人们扶着烂醉的徐隽旋进屋休息,徐将军则稍稍在门口停留了一时半刻,抬抬眼皮看了眼养子脸上至今仍然青紫的伤口,沉默了一会儿,又淡淡地问:“伤口还疼吗?”

徐冰砚以军人的姿态严整地站立着,官邸门廊处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而他的话语却很短促,只说:“父亲不必挂心。”

徐振没再看了,只是抬手拍了拍养子的肩膀,语气变得温和起来,说:“你是个好孩子,辛苦了。”

说完也向前走了,两手背在身后走进了官邸的大门,徐冰砚在他身后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军礼,直到官邸的大门彻底关闭才放下一直抬至眉间的手。

他安静地转身回到车上,对开车的士兵说:“回军营。”

深夜的沪军营也是一片安静,属于他的住处仅仅是一间简陋的平房,从那里向远处看,可以遥遥望见夜幕中的黄浦江。

他的屋子门外站了个兵,娃娃脸,神情却一向很严肃,是他的副官张颂成,见到他回来后就立即一丝不苟地向他敬了个军礼,仔细一看,手上还拎着一个军用的医药箱。

徐冰砚只扫了一眼,步伐没停,径直推门进了屋子,点了油灯后对跟进来的副官说:“不用上药了,去休息吧。”

那娃娃脸的小副官却很执拗,皱着眉头像个较劲的老学究,抓着箱子语气急迫,说:“那可不成!将军那几棍打得太狠了,不上药身体会撑不住的!”

的确。

前几天徐冰砚在船上放的那三枪引来了不少麻烦,租界使领馆的洋人纷纷找上了徐将军讨要说法,还带了巡捕房的人堵在徐公馆大门口。对峙时徐振装作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声称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养子做事会如此没有分寸,似乎早已忘记了是他亲自下令让徐冰砚“不计后果把人抓到,必要时可以开枪”的。

他在洋人跟前一脸抱歉和沉痛,转向养子时眼中又蓄满了怒火,后来猛然伸手抽出了巡捕房的人别在腰间的警棍,抡圆了胳膊狠狠抽在了养子的背上,一连打了几十闷棍终于让洋人们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们能不满意吗?那放枪的中国人都吐血了,想来应该是得到教训了吧?

他们于是心情愉快地走了,留给徐冰砚的则是一身沉重的伤口,前几天连床都下不去,今日总算好了一些可以护送养父赴宴,只是走动时仍难免疼痛难忍,所以他才不得不走到无人的小花园躲避他人的视线,以遮掩那些难堪和不体面。

……可却偏偏碰上了她。

那个比满园花月更能令人失语的女子。

徐冰砚的眸色更加浓深起来,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整个染透了,但晃神只在一瞬间,他很快就恢复了冷峻和肃穆的本色,看向张颂成时也显得有些严厉,再次重申:“真的不必,出去吧。”

不苟言笑的样子有些令人害怕。

他的副官于是安静地退出了房间,只剩他一个人在深夜的油灯下阅览今日晚间错过的几封电报,上面记录着南方几省近日的多番动荡,以及北京几场颇具深意的人事调动。

他看得眉头紧皱,疲惫地想要向后靠在椅背上,却不幸碰到了已经被他遗忘的伤口,引起的剧痛让他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还失手碰掉了原本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正是几天前他在码头借给她的那一件,是她穿过的。

它正可怜地萎顿在地上,显得过于简陋潦草,即便是他此时看了也难以置信它竟曾有幸披在她的肩上。

他看着它犹豫了一会儿,继而忍着后背的剧痛弯下了腰,伸手将那件外套拿起叠好又重新搭在椅背上,工工整整严丝合缝,充满了军人式的严肃和刻板。

而他的手上……

……却仿佛留下了一丝属于她的、过于旖旎的馨香。

第6章 家宴 “小姑姑小姑姑,什么是拿腔拿调……

十一月上旬,白家长子白清平终于携妻儿一同从北京回了上海,与此同时还带回了一个好消息:年后他将升任文官处长官,正式调往北京工作。

白家一向显赫,尤富于财帛,而白老先生的野望却一直搁在政治上,总盼着儿孙中能有几个成器的当上高官,为此没少苦心经营,家中的钱更是流水一样地送了出去。如今长子总算得了大总统器重,此前的一切也就不算白费,白宏景只觉神清气爽,在长子返沪时特意摆了一场家宴。

家宴简单,人却来得齐,连被白老先生养在红江花园的三房陆芸芸都来了,倒是一片热热闹闹的场景。

陆芸芸是五六年前才嫁给白老先生做姨太太的,到今年也才二十七岁,比二十岁的白清嘉大不了多少,生得是千娇百媚风流无限,这些年得尽了白宏景的宠爱,把二房的吴曼婷都给比得抬不起头了。

这天她坐着白宏景新购的轿车来了白公馆赴宴,下车进门时那穿戴简直要晃了公馆佣人们的眼:瞧瞧吧,年头真是变了,一个做妾的手指头上戴的蓝宝石比大太太的还大呢。

偏偏大太太脾气好,只坐在厅里低头看杂志,抬头见陆芸芸来了也没什么话,承了对方不冷不热的一句问好后就挥挥手让人坐下了,也不像旧时的正室一样给人立立规矩。

人情往来向来此消彼长,这头大太太软了,那做小的就难免要硬起来,只见陆芸芸理了理自己时髦的大波浪卷发,当先挑开了话头,说:“我该是有日子没见过姐姐了吧?也怪我懒,成日缩在红江花园不见人,其实该常来这边串门子的。”

贺敏之没搭茬儿,只不疾不徐又把杂志翻过一页,陆芸芸眼尖,瞧见那纸页上印玉石广告,不知怎么的就来了劲,又说:“姐姐还在看玉?这东西也就中国人认,在西洋可没销路,姐姐若要买珠宝不如同我聊聊,前儿我还相中了一套祖母绿首饰,成色出挑着呢……”

一句叠着一句,没完没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佣人们都听不下去了,心想这三太太真不知深浅,怕不是让老爷惯出了毛病?可怜她们大太太是菩萨心肠,结果人善被人欺,平白要被个妾说话闹心。

正不平呢,又听楼梯上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说——

“玩玉看的是文化,西洋人懂得什么?三太太又不是生在欧美,何必在这里拿腔拿调?”

冷言冷语毫不客气,除了白小姐还能有谁?

客厅里众人纷纷扭头去看,果然见是白清嘉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身边还跟着白清平的一双儿女,九岁的姐姐白润熙,七岁的弟弟白润崇。

两个小孩子一边下楼梯还一边追着白清嘉问呢:“小姑姑小姑姑,什么是拿腔拿调?”

陆芸芸的脸色自听到白清嘉的声音起就沉下去了,白小姐才不搭理,领着两个小的径直在大沙发上一坐,妥妥的主人家派头,看都不看陆芸芸,只回答孩子说:“你们父亲没教过?便是装腔作势惺惺作态,生怕别人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可怜到头也掩不住丑态,总要遭人笑话的。”

两个孩子半懂半不懂,大人们却尽明白得不能更明白了,陆芸芸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时门厅外就又有了动静,先是吴曼婷和白清盈母女来了,后来又是白宏景和白清平夫妇。

白家的长子白清平今年三十九岁,是个成熟稳当的性子,脾气也温和,一双眼睛随了贺敏之、生得好看且有神,只是上岁数后略微有些发福、不像年轻时那么英俊了,不过人都说他心宽体胖、是最有福气的相貌。

他的妻子邓宁是个干瘦的女人,并不特别美丽,但出身很显赫,父亲从洋务时代起就办起了纱厂,也是富甲一方的人物。

白宏景因长子升官而春风满面,眉间的两道深纹都变浅了不少,嘴边隐约还带着笑呢,走进客厅一看,家里人几乎都到齐了,只是不见次子的身影,就问:“清远呢?怎么不见他人?”

白二少爷一贯是有些荒唐的,据说最近迷上了豫园戏台子上的一个角儿,成天泡在园子里不走,人家唱一出戏便一掷千金,早已流连忘返不知家为何物,怎么会从美人身边离开回家跟大哥吃饭呢?

白清嘉是早知道她二哥的荒唐事的,心中虽不满、但总归也不想让他挨父亲的罚,因此代为遮掩,假称他有友人自外省来探望,他不得已要去接风,今日该是赶不回来了。

白老先生今日心情好,虽对次子缺席家宴感到不快,可总算还不至于发火,只脸色不好地冷哼了一声,似乎有不计较了的意思。白清嘉心中松了一口气,哪晓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陆芸芸大概是为了报复她刚才言语的奚落,此时就妖妖娆娆地站了起来,边走到白宏景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边状似无意地说:“竟是要去见外省的朋友?我倒听说二少爷是在豫园捧角儿呢,原竟是个假消息。”

这话让白宏景和白清嘉一同撂了脸,客厅里的气氛也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白清平一看这形势,心中对二弟的去向也基本有数了,连忙上前打圆场,说:“一顿家中的便饭而已,清远不在也无妨——父亲先入座吧?”

白宏景也不愿意在这高高兴兴的日子里为个逆子生气,冷哼一声后也就暂且压下了脾气,预备往餐厅走去了,陆芸芸见状心有不甘,就缩在他身后挑衅地看了白清嘉一眼,摆明了是不服气呢。

白小姐平生最受不得气,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不晓得忍让这两个字怎么写,一见那陆芸芸胆敢给她摆脸色那火气就蹿起来了,无奈却被身旁的母亲暗暗拉住,那眼神分明是在说:算了,何必与她计较呢?

贺敏之的脾气该是天底下最好的了,别说如今是民国,便是搁在大清还没亡的那个时候她也没在白宏景那些女人面前摆过正室的威严,最常说的两个字就是“算了”——这话在当年吴曼婷得宠时说还难免带了些苦涩,而如今则是真的已经心无波澜不在意了。

白清嘉看着脾气被磨没的母亲,又看着父亲身边花枝招展的陆芸芸,心里的火气忽然就变了味儿,有些憋闷和怅然起来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情绪是怎么来的,左右是没了跟人吵架的心思,用餐时也一直不说话,单自己吃自己的。

而此时白清平则正跟白宏景聊着政治,主要在说欧洲近来的诸多动荡,法德、俄奥、英德之间都有剑拔弩张的意思,兴许过不多久就要打仗。西洋人之间如何神仙打架中国人是管不着的,可那边若是兴起动乱,国内的局势必然也要跟着一变,倘若到时政府能打好外交牌,说不准还能收回一批割出去的殖民地呢。

他们聊得起劲,随即又说起了近来北京的一系列人事变动,大总统的意思已经颇为清晰,议会中的力量也被整理得差不多了,或许等时机一到就会有大动作。而一说起北京陆芸芸就又起了兴致,连问白宏景之后会不会把家也迁到北京去,到时候如要置新的公馆,她想担下收拾房产的差事。

这是既要钱又要权力,连一旁的吴曼婷和白清盈听了脸色都变了,连忙紧巴巴地等着白宏景的反应,生怕他就这么点了头。

白宏景这几年的确疼陆芸芸疼得紧,也有心想让她住到身边来,因此在她撒娇开口问的当口就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贺敏之,见妻子只是低眉敛目在用餐,连眉眼都不曾抬上一抬,遂觉得此事是好办了,未料这个头还没来得及点,耳边便传来“咣当”一声响,抬头一看,才见是自己那小女儿一把摔了手中的筷子。

白宏景心里一跳,头开始疼了,看着幺女眉头紧皱,肃声呵斥:“清嘉!你这是做什么!”

疾言厉色颇为骇人,吓得润熙和润崇都不敢吃东西了。

只白清嘉一个气定神闲,脸色比她父亲还冷,看着陆芸芸的神情甚为轻蔑,不顾她母亲的阻拦径直站了起来,说:“说好了是家宴,却叫个外人回来同席,吃的人心里头发堵,我怕晚上胃疼,还是不吃了吧。”

顿了顿,一双漂亮的眼睛中情绪更冷,又笔直地看向她父亲,语气更硬,说:“我本就不愿意回国,是父亲硬叫人捉我回来的,倘若之后这个女人也要住进家里,那我还是坐船再回法兰西为好,起码干净些,心里也舒坦。”

语罢头也不回转身就往楼上走了。

白老先生六十岁的人了,一辈子也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短暂的愣神过后立刻动了真火,要不是被白清平拼命拦着、恐怕当场就要掀了桌子,还指着白清嘉怒斥呢,大骂:“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哪家女儿胆敢如此跟长辈说话?今日便教你好好受一番管教!”

扬起手掌像要扇女儿的耳光。

白清嘉才不避让,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那眼神桀骜得要命,结果更让老爷子生气。

她大哥都快拦不住了,最后只能大声冲妹妹喊:“清嘉!上楼去!你先上楼去!”

见她不动,又让妻子邓宁去劝,最后是邓宁和秀知一左一右把人强拉着上了楼,进房间时还能听到楼下的吵闹,白宏景骇人的怒吼、东西摔碎的声音和润熙润崇的哭声一并传来,让这场家宴的收尾热闹得有些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