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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 饮冰 第18节

他惹出大事了。

白家可不是小门小户, 白宏景既办实业又搞银行,手中握有的资产足可以买下个小半个上海滩, 商会中的人谁不买他的账?乱世之中商人当然要依靠政客立命,可谁又能说后者就能全然甩脱前者的桎梏?

他知道的,他父亲也想谋求与白家的联合,因此一直分外重视他与白清嘉的婚姻, 今夜他冲动之下对未婚妻子做出了那等混账事,白宏景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而这事一旦被捅到他父亲那儿,那……

徐隽旋又仰头喝下满杯烈酒, 再不敢深想下去了。

惊惧惶恐之时又听得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一偏头,却见来的人是冯览,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今日难得现出了躁郁凶恶的模样, 窄小的瞳孔令他看起来像是一条发怒的蛇,来到酒桌前劈头就质问:“你今天在曾将军府上干什么了?强了白小姐?”

徐隽旋喝得满面通红,一边揪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摇摇晃晃不知所谓,冯览动了真火, 气得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将人拽了起来,怒骂:“你是疯还是蠢?当白小姐是你以前随意糟蹋的那些良家女?她是白宏景的女儿!你指望谁去替你摆平!”

徐隽旋其实早已慌乱得心肝发颤,然而酒意上头却又口不择言,竟还吼了回去, 说:“怕什么?我……我有父亲替我撑腰!他白宏景敢对我如何?”

倘若二三十年前冯览不是站在产房外亲眼看着徐隽旋出生、知晓他的确是徐振的儿子,此刻定然就会忍不住从腰间拔出枪来一子弹崩了他——如此荒谬无耻之徒,还留着干什么?

“你以为你得罪的只有白宏景?”冯览气得七窍生烟,“你惹事的地方是曾副参谋长的官邸!你在他的地盘开罪白家,就是在打他老人家的脸!”

这等曲折的人情道理,莫说是此时徐隽旋已经喝成了个糊涂鬼,便是他清醒时也泰半听不甚懂,冯览见他一副云里雾里喝蒙了的样子,心中遂生一股无力之感,便如那诸葛孔明一歪头瞧见了个半傻的刘阿斗,连生的意志都消散了一半。

他实在没法子了,只能拎着徐隽旋的领子做出最后的警告:“别再有任何动作,等我和你父亲替你处理后面的事,听懂了吗?”

这话徐隽旋可听懂了,至少知道有人会替自己善后、他便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于是又傻笑起来,对冯览一阵点头,大着舌头说:“知道知道——谢谢冯叔,谢谢冯叔……”

冯览匆匆忙忙地走了,偌大的酒厅终于又只剩下徐隽旋一个人了。

方才他心里慌乱、一直提着一口气,那灌进肚子里的洋酒便暂且没能发挥出十足十的劲道;眼下他的气松了,酒意便算是彻底上了头,一时头昏眼花不知天地为何物,全然成了酒中仙了。

他趴在酒厅的桌子上放空,脑海里都是些破碎的记忆,兜兜转转又想起了今日在曾将军府上发生的那场鸳梦,虽则他最终并未得手,可终归还是近了白小姐的身、得以一亲芳泽了——哎呀,她可真是美,身上真是香,脸蛋儿也真嫩真漂亮,果然比他之前糟蹋过的所有女人加起来都好,下回……等下回他们成了婚,他一定要……

思绪正旖旎着,一歪头,梦中的女人却忽而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正用那双美得叫人心肝发颤的眼睛凝着他,真是含情脉脉春情无限。

徐隽旋愣住了,不敢置信:“清……清嘉?”

荒唐的醉鬼朝美丽的女人伸出了手,本以为是幻影定然要扑个空,哪成想却当真摸到了软玉温香,登时那热乎的酒意就化成了欲望,勾得他迫不及待要把眼前的女人占为己有。

“清嘉……清嘉……”

他扑过去亲她,她似乎想要反抗,可是小小的推拒却又像是在吊他,欲拒还迎的样子反而更激起了男人的征服欲,他抱她抱得更紧,又胡乱地说:“清嘉……我就知道你绝不会对我无情……我们,我们不如索性就……”

他说得甚为动情,怀中的女人似也被他打动了,那双原本在推拒的手转而缠上了他的脖子,隐约还说:“我自然对你有情,也盼着他日二少爷不要对我无情……”

竟也是一副爱他爱极了的样子!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必要压着自己的情丨欲?自然要痛痛快快地将美人带到自己床上,再好生同她共享这一夜的放纵。

春宵曼妙,摄人心神,火热的夜晚令人飘飘欲仙,荒唐放纵之中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所在何地,唯一能记得的只有……

……女人那双美丽的眼睛。

同样是在这个深夜,徐冰砚已经乘车抵达了北京火车站,他要从这里连夜乘车前往山东,执行徐振早已安排好要他去做的“公务”。

火车进站时他听到了汽笛的鸣响,恍惚间又想起大约一月之前与她在上海车站重见的那个光景,彼时她从轿车上下来,美丽的面容被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一半,只有抬目看向他的时候才露出了那双美丽的眼睛,南方阴冷的冬季在那一刻忽而回暖,变成了最宜人的时令。

而今夜她也同他说话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从曾副参谋长官邸出来的时候。

她一直跟她的家人在一起,白老先生和夫人情绪都颇为激动,甚至惊动了副参谋长,他不知道两家人之间说了什么,只在角落里看到她一直低垂着眉眼,是很疲倦又很萧索的模样。

……难免令人心疼。

后来副参谋长亲自送白家人走出了官邸,神情严肃,称一定会协助给他们一个交待,白老先生看样子火气仍在烧,强压着同副参谋长礼貌道别。

他们一家人即将上车离开时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顿了顿,竟向他走过来了,他忽而有些局促,想来一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同她相处,二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家人、尤其是她的父亲不喜欢她跟他有过多的牵扯——甚至今夜,如果不是因为他在那场闹剧中有幸帮了一点小忙,白老先生应当都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来同他说话吧。

可她已经走到他面前了,美丽的秀发微微凌乱,令人有种想为她将碎发别到耳后的冲动。

他忍住了并没有那么做,后来还是她先开了口,说:“今天的事……谢谢。”

他回答的方式照旧很刻板,只说:“举手之劳。”

她听后轻轻笑了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抬眼看向他,眼底隐着起伏的关切,问:“……你会有事吗?”

他一时没有听懂:“嗯?”

她微微偏过了脸去,又低声解释:“徐隽旋……他会为难你吗?”

……原来是在担心他被报复。

其实一定会的,而且照徐隽旋的脾性这次的报复一定不会轻,他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次的麻烦,可那时他却选择告诉她:“没事,不要多想。”

这是句极清淡的话,可是在白清嘉的立场听来却不得不感到郑重,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了错觉、竟感到自己正在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深深爱着。

她心绪不宁起来,难得的情绪化,闷了一会儿后竟说:“你要跟我走吗?”

这又是他不能理解的话了,而她看着他疑惑的神情又忽而脸热起来,口舌亦有些打结,说:“我、我大哥在军中也有些人脉,如果……如果他们家的人待你不好,我可以请哥哥为你另谋一份差事……”

天知道她说这话全是出于一番好意,他也知道这是她可贵的诚心,还透着她小小的稚气和可爱,令他莞尔。

“谢谢,”他低头看她时眼中有淡淡的笑意,“不过不用了。”

终归还是拒绝。

她似乎有些不甘心,又似乎有些不敢面对他眉眼中的笑意,眼睛悄悄别开,漂亮的脸颊透出更迷人的粉色,好一阵没有说话。

沉默在此刻也是极曼妙的,甚至只要跟她站在一起时光就会显得格外安宁,他的心境难得平和下来,自来北京之后覆上的层层尘埃仿佛被拂去了一点,他有些舍不得打破这段沉默,却拦不住她先开口,说:“那过几天你会到我家来吗?”

他挑了挑眉:去她家?

“父亲定然会叫那混蛋去查问,只是现在日子还没定下,”她略显局促地解释,好像怕他误会,“倘若你得空……能不能一同过去?也好做个旁证。”

他会意,也的确有意想帮她,可是——

“我要离开北京了。”他告诉她。

这个消息全然出乎了她的预料,她完全没想到他会离开,尽管在今天这场宴会之前她一度根本不在乎他去了哪里,可现在局面却变得完全不同了——她根本不想让他走,她希望他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离开北京?”她看起来甚至有点慌乱,“去哪里?”

“山东。”

“去多久?”

“不确定,”他有些犹豫地答,“也许半个月。”

她默念了一遍“半个月”这三个字,神色惶惶,又追问:“那之后呢?半个月之后会从山东再回北京么?”

问这话时她眼中闪烁着隐隐的期待,好像很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他却注定无法让她满意,因而也略有些狼狈地别开了眼,答:“我有军务在身……届时会直接回沪。”

她于是不说话了,再次沉默。

这次的沉默便不那么美好了,显得有些沉重和冷落,他不知道此时说什么才最合适,后来又听到她问:“……什么时候走?”

这是最糟糕的问题,而他只能如实给出最糟糕的答案。

“……今晚。”

倘若不是为了管她的事,此刻他应该已经在前往车站的路上了。

她大概是怎么都没想到一切会来得这么快,彼时眼中的错愕和失落甚至都来不及掩饰,昭昭然落在他眼里,令他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歉疚和无力。

而此时他已在深夜的寒风中登上了即将去向远方的列车,等待他的是一重又一重的凄风苦雨,注定要离这个有她在的繁华世界越来越远,甚至他根本不知道……他还能否再次见到她。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

如果在未来我还有幸能再次见到你。

或许……你能容许我赠你一枝南方五月的白木槿么?

第30章 编辑 她尤其会在这样的时候想起徐冰砚……

曾副参谋长的宴会之后, 白小姐的情绪便始终低落着。

她终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连早午晚餐都懒得下楼去餐厅用,每次都要秀知端着拿到房间、磨好半晌才能勉强吃上几口。

秀知也知道她家小姐心里头烦闷, 摊上那样一个混不吝的未婚夫, 谁还能露出笑脸儿?那徐家人看着体体面面大大方方的, 谁承想那样惹人嫌讨人厌——听说老爷出事那晚就连夜给徐将军发了电报问责, 后来连续三天天天都发、就指望他能亲自带着他那混账儿子上门给一个说法,可结果呢?那位将军仗着自己位高权重, 竟推托说有公务不能来京,看样子是早就做好了躲麻烦的准备,就坐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呵,莫怪养出的儿子是那么个糟烂玩意儿, 就凭这歪歪斜斜的上梁,能栽培出什么争气的后生?

秀知一个旁观者都跟着糟心了,何况她们小姐?那心高气傲的性子, 估计一刀捅死徐家人的心都有了, 现如今是天天窝在床上躺着,一整天下来都不说话。

贺敏之那样疼爱孩子, 遇上这样的大事自然要终日以泪洗面, 这几日来来回回拉着白宏景说了好几次,让他给小女儿退婚。

“你非要逼她做什么呢?”贺敏之涕泪涟涟,“你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脾气你会不晓得么?倘若你现在还不给她退婚、硬要她同个畜生过一辈子,那就是逼着她杀人!要么一刀捅死那个徐二了事, 要么就要伤了她自己,你舍得自己的骨肉最后落到那个下场?”

一番质问字字血泪,也把白宏景逼得头痛不已。

退婚?怎么退婚?清平刚刚在文官处上任、根基不稳得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徐家一刀两刀, 那他们家还如何与军政两界交往?他当然也是心疼女儿的、也知道那徐隽旋是个不着调的禽兽,可是他难道能为了女儿抛弃儿子?失去了徐家这个依靠,清平会被官场上的恶狼撕咬得渣都不剩!

可如果他们白家忍下了这个羞辱呢?倘若清嘉能为她哥哥、为整个家族受一些委屈,那眼前的局面就会大不相同——徐振那个老匹夫眼下虽然不想认账不想担责,可是心里必然也知道是欠了他们白家的,如果他们谅解了他、让婚约照旧,那徐振会不想办法弥补他们吗?人情往来此消彼长,总不会有白吃的亏的。

白老先生的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精明着呢。

白清嘉把她父亲的心思摸了个十足十的透,深知他眼下虽然装出一副对徐隽旋十分愤怒的样子,可其实心里却并不想为她退掉这门婚事,因而总难免心中郁郁,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

大片的空白时间因此而忽然出现,思绪于是变成了芦苇,在这样的空荡里随风乱摆,哪一边的风吹得稍大一些便要倒到哪里去,是无根的。

她尤其会在这样的时候想起徐冰砚。

其实她以前也会偶尔想到他,譬如在入夜时想起他那双比夜幕更幽深的眼睛,譬如在手指被盛了热茶的瓷杯烫到时想起他在戏楼抓住她手臂的那只手,譬如在看到餐盘中的主食时想起那天晚上他在暖融的火上为她烤的甘薯,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联想。

只不过那时的他只是忽而出现在她的脑海,如浮光掠影一般出现,又像片鸿毛一样消失,前后只存在那么几秒钟而已,尚且对她的生活构不成妨害——可现在他却变得顽固了,有时甚至会在她眼前徘徊好几个小时,她的联想也变得越来越生动细致,连那天晚上他挡在她面前的背影都成了具象,化成了一座连绵巍峨的山峰扎根在她深夜的梦里,怎么都不肯轻易消弭。

……可他又偏偏不在她身边。

他总是这样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来的时候看似平平静静,可是却又总在不经意间于她心间留下痕迹,最后又招呼都不打一声的转身离开,只留她一个在原地怅然若失。

啊,多么像一个薄情的坏心人,比她那风流二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告诉自己这都是那男人的圈套、就为了勾得她对他死心塌地,她才不要上他的当,可终归还是越来越多地想起他,甚至担心他——他去山东了,去做什么呢?是要打仗么?他会负伤么?会……死么?

倘若他平安无事地回到了上海,那可恶的徐家父子会怎么对待他呢?徐隽旋那种恶棍小人,定然会记恨那天他阻止他的事,他那么卑劣,会不会打他伤他?还有徐振将军……他又会不会毁了他的前程?

就当这些可怕的假想全都不会发生好了,她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都是无解,也或许不是无解,只是她怎么都瞧不见一个会令自己满意的答案罢了,她的心情于是一天一天继续差下去了,人也越来越懒,每日窝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事情发生转变的契机在于一月下旬程故秋的来访。

他倒不是自己来的,只是照例应邀到白家新宅同文化界的名人们对谈,茶歇时才向佣人打听,问白小姐今日在不在家中。佣人把话传给白小姐,说有位北大的先生找她,她当时其实恹恹的懒得见,可一想又觉得这样推辞会显得不太礼貌,是以终归还是逆着自己那一身懒骨头从床上起来了,慢悠悠地洗漱收拾了半个小时才从房间里出去。

程故秋仍在等她,神情宁静无半点不耐烦,见到她后还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只是神情有些犹疑,想来也是听说前段日子在曾副参谋长府上发生的那桩闹剧了吧。

白清嘉也瞧出了这位先生的意思,是想安慰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她这段日子也是听多了劝慰,眼下是两耳生茧再不想听了,于是当先挑开了话头,说:“程先生难得来家里,找我可是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