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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 饮冰 第108节

——它有多么久远?

董公收笔之时还是昌盛烜赫的大明,此前郑和七下西洋万国来朝,即便后来满清入主中原,也曾有过康乾盛世巍峨气象。

可如今……这个国家却已然变得如此凋敝残破。

“先生……”徐冰砚已有些语塞,“这……”

那时他心中的感觉复杂极了,想说的话绝不止一两句,他的恩师却未能明了他心中的曲折,还以为他要说这礼物太贵重;未免他推辞不受,老人家干脆在儿子的搀扶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再次焕发了光彩,搓着手说:“董公的字的确妙极,莫怪你当初那样喜欢——我却还未曾临过这一幅,今日见了你,正好同乐。”

分明是技痒了,也要挥毫泼墨。

徐冰砚一见老师起了身、自然也要跟着站起来,可起身后却又不动,看神情依稀是有些尴尬,方老先生不明所以,便问他:“怎么?”

一旁的白清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同样站在一边奇怪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却见他的耳根泛起了一丝红,垂在身侧的左手也局促地微微攥紧了。

“家中、家中没有笔墨……”

他甚至打了个结巴,一贯冷肃从容的男人此刻却像是抬不起头。

“……烦请先生稍候,学生这便着人去买……”

第176章 旧物 他的确相信过。

老实说白清嘉其实并没能理解徐冰砚当时特殊的反应。

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相爱之后他又一直对她很坦诚, 她本以为自己对这个男人已经足够了解,没想到却还是不能解释他当时的局促和狼狈。

——没有笔墨?

这能是多大的事?

让人去买就是了,还能算是什么罪?

偏偏方老先生的眉却皱紧了, 紧盯着自己的学生看了一阵, 片刻之后又沉沉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沙发上。

“鸣岐……”他的眼神更加悲哀了, “……你也要将过去的东西都扔了么?”

天晓得, 一个急剧变化且缺乏方向的世界对那些恋旧的人有多残酷。

方老先生做了一辈子高官大儒,自咸丰朝始便是国家柱石, 自以为已经看尽了世情,未料越是人到暮年就越是理解不了这个日益荒诞的世界。

——他不是不懂变通的。

当初大清国历经数次惨败,他也支持了洋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路子也踏踏实实走过, 还捐过许多资去让国家建海军,结果却在甲午海战中一败涂地;他也没放弃,又去支持康梁变法搞维新, 结果一到戊戌光绪帝便被囚于瀛台, 六君子亦惨遭屠戮。

再后来大清朝亡了,许多新鲜的主义便紧跟着冒出来, 谁都说国家只有走自己说的那条路才能求得未来, 个个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如今又有后生再讲“新文化”,将孔孟圣贤说成是吃人的恶棍,将锦绣文章说成是污糟的破烂。

——甚至有人说要废除汉字!说倘此不灭则国家必亡!

可……那是这泱泱中华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根啊。

一刀下去把中国人的根斩断了,用洋人的器物、说洋人的话, 那华夏又能靠什么证明自己的存在呢?

他实在不能了悟,每回听闻他人说起这些学说都只感到痛心,不明白曾被那么多人视若珍宝奉若圭臬的东西怎么就在一夕之间成了毒瘤和恶疮……于是最后只好缄默,逃到书画堆里躲避世事。

而今天……连他最欣赏的学生也要抛弃旧学了。

笔墨纸砚……那是一个文人立身的根本, 当他选择抛下它们就意味着他已打算彻底斩断自己的过去——可那是多么可惜!十七岁登科的少年进士曾经名动京师,天子都曾金口玉言赞美过他的才学,多少年的寒窗苦读才能磨练出那样丰厚的底蕴,如今怎么就说抛弃就抛弃了?

“当初你要辞官从军我并没有拦你,毕竟人各有志,你既然选定了自己的路那便该由着你走下去……”

方老先生的言语沉痛极了,几乎每个字都像坠着千钧重的秤砣,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可捐弃过去便是你和那些后生找到的答案?”

“所谓新文化就必然是好的?旧学就一定无用?”

“道路、道路……一味去走洋人的路就能救得了国家?倘若真是如此,少荃当初为什么没能成事?难道他还不如眼下这群乳臭未干的后生看得准?”

“何况就算你们走通了……那时的中国还会是中国么?”

方先生离开上海了,比原定的计划提早了两天。

这几天中徐冰砚也曾试图哄恩师高兴、陪着对方赏玩了许多书画也回忆了许多往昔——笔墨纸砚当然还是让人买来了,师生二人亦一起临了董公的字,可方老先生的叹息却更多了起来,说徐冰砚疏于习字、书法的根骨已大不如往昔。

于是最终还是不免不欢而散……白清嘉看得真,方老先生坐上火车离开上海的时候,自己丈夫的眼睛比平时黯得更厉害了。

她心里难受、不愿看他伤怀,回家以后也拉着人进了书房,找出这几天他跟方先生一起临的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又哄他:“这写得哪里不好了?明明漂亮得很,我这辈子都写不出这么好看的字!”

——其实说得也不差。

他的字一贯出挑,是端端正正的小楷,就像他的为人一样严肃工整;笔锋大多并不凌厉,相反显得圆润中正,收笔时多用顿笔或提笔,挺拔干净。

——哪里不好了?

她义正词严理直气壮,男人却知道她在哄他,因而笑得有些无奈。

“的确许多年不写了,”他语气淡淡地说着,右手则轻轻抚过洁白簇新的纸面,“……生疏是自然的。”

白清嘉抿抿嘴,也想跟着叹气了。

仔细想想也的确——她与他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却从未见这男人有过什么旧派的习惯,平素批文或复信一应都是用钢笔,没用过毛笔和墨汁——可其实他用这些传统的东西时是很迷人的,要不是这回方先生来她甚至都没机会瞧见这男人写书法的模样,隽永而温吞,内敛而端正,难以言喻的魅力。

“那以后就多写……”她软绵绵地靠进丈夫怀里,伸手抱住他的腰,“……我喜欢看你写。”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地抚摸她柔顺的长发;她像猫一样被摸得很舒服,人也变得慵懒,于是干脆安静地在男人怀里玩了一会儿他外套上的扣子。

“所以你为什么那么久都没再动过笔?”她过了好一阵才抬起头看着他问。

他挑了挑眉,像是被问住了,又好像只是不太想说,她皱起眉拽着他的袖口来回晃,正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缠人模样,他叹了口,到底还是要对她妥协。

“是进军校之后开始不写的,”他的眼神透着追忆,带一点点感慨,“那时我对从军的生活不太适应,也一度对自己的决定生出过怀疑,如果跟笔墨接触太多我也怕我会忍不住回到过去的生活……所以后来索性就戒了。”

她:“……”

啊。

这……

这真是这男人一贯的风格,无论多麻烦多伤怀的事、到他嘴里总是那么轻轻淡淡的,好像一切并没有多么为难,随便就能做成——她一直都知道他的际遇,也大概晓得投笔从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却从没有细细推敲过其中的艰辛。

是啊……那多难啊。

一个进士出身的少年人,早就习惯了与诗文为伴,入朝为官之后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然而一夕之间辞官入伍,生活便立刻跟着天翻地覆——他一定有过极深的痛苦和迷茫,最孤独时只有纸笔与他为伴,可他却不允许自己因寄情于它们而变得软弱,最后竟连这一点点慰藉也主动割断了。

而这一割……便是漫长的十几年。

“你……”她忽然有些哽咽了,却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而他已经又侧过脸去看向了书房墙壁上悬挂的董玄宰真迹,彼时眼中既有赞赏又有眷恋,浮光掠影一样缥缈。

“或许我其实是个很守旧的人吧,”他淡淡笑了笑,说到一半又低头看她,“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会偶尔觉得……有些旧物是很美的。”

是啊……很美。

他真是最狼狈的一代人,明明心里知道那个过去的世界是多么腐朽堕落,可又偏偏亲眼见识过一个封建王朝最壮丽的黄昏——他当然知道应当同它一刀两断,可心底最隐秘的一块地方又在怀缅它,那些被如今倡导新文化的人们所厌憎鄙薄的东西,都曾被他和他的先辈同侪视若珍宝。

“当然——”她忽然伤心起来,也不知道只是在心疼他还是同时在心疼一个时代,“很美……非常美。”

她说得很真诚,他于是便像是得到了安慰,深邃的眉眼舒展了些,却再也不像少年时一样明亮了。

“可如今已不能再说它们美,”他半低下了头,再次轻轻抚摸起青花瓷笔洗的边缘,“……以免误国。”

这真是太沉痛的话。

国家贫弱,于是那些曾经辉煌灿烂的文化也沾上了罪孽,击溃它成为了一种正确——可难道倡导新文化的人们做得不对?当然对!只是矫枉过正之下又会有多少财富会被无意义地摧毁?百十年之后……这流传了几千年的浩瀚文明还能继续活在下一代人心中么?

……谁都不知道。

前几天听李锐和程故秋争辩时她还打算问问他信奉什么主义,眼下却突然觉得不必问了,因为她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不知道对么……?”

她很突兀地开了口,旁人乍一听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并没有信奉的主义……因为你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

他又沉默了,同时眉头微微皱起来,一贯严肃的男人在此时显出了几分彷徨,这是他在外人面前绝不肯袒露的。

“我曾经相信过……”他声音低低地说,“……只是都信错了。”

——是啊。

他的确相信过。

起初他相信大清朝,觉得这个国家尚可中兴,于是在辛丑之后依然选择入朝为官,结果却是亲眼目睹了更多腐朽和无力,证明他信错了;

后来他相信了徐振,觉得对方当真有一副忠肝义胆可以报效国家,可最终却勘破了对方盗矿卖国的罪行,证明他又信错了;

再后来他相信了现在的政府,他也亲自执掌一方试图修齐治平,可无论总统府里的那个位置换谁来坐结果都还是一样,大清朝明明已经亡了,可如那时一般的耻辱和痛苦却代代流传了下来,告诉他他依然还是信错了。

——他不是不愿信奉一个主义的,只是过去他已经错了太多次,而为错误奉献的努力最终反而只会伤害这个国家,因此如今他已不敢轻易再说相信、也不敢再轻易做出什么判断和选择。

第177章 彷徨 亲爱的你。

或许这便是历史的风趣之处了。

几十几百年后, 在后人看来清清楚楚的是非于时代的当局者而言却是迷雾重重的乱象,没人知道自己眼下做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甚至说不清那个早已竭尽全力的自己究竟是国家的功臣还是历史的罪人——他终究不再是少年人了, 缺少了当年那样的锐气与果决, 变得犹犹豫豫举棋不定。

“一国之本在于道路, 方先生早就给过我这样的教导, ”他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嘴角有淡淡的苦笑, “所以当初他便觉得我辞官从军是一种逃避。”

“逃避?”她不解,眉头皱了起来。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不必自己思考,因此永远无法求得关乎道路的答案,”他给了她解释, “这自然要算舍本逐末,是逃避无疑。”

这又是令人感触极深的话。

白清嘉忽而想起,当初皖南的战事结束之后她和他一起乘火车回上海, 在路上头一回听他说起了方先生为他拟的字、以及那字背后的渊源典故;当时他便说自己担不起这个名字, 还说让自己的恩师失望了,她不解其中的曲折、他却回避不说, 而如今他的心门似乎终于对她完全敞开、愿意对她袒露这些难以言说的晦暗和软弱。

——可她却不喜欢听他这样自轻, 甚至心里已经有些不高兴,忍不住反驳道:“这怎么能算逃避?任何一条路都需要有人去走,倘若你不来做这个将军、那该由谁来做?徐振?冯览?还是什么欧阳峰?”

“你已经尽力了!”她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何况在我看来这条路根本不比别的路轻松——那些凭一张嘴一支笔说这个写那个的所谓名流大家, 哪一个能像你这样抛下一切从头来过?他们倒是大胆敢轻言‘道路’,可最后又有哪一个说对了呢?”

……义愤填膺。

他看她真是动了气,于是反而要倒过来安慰她了,一边无奈地把人搂进怀里轻轻拍着, 一边又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怪我不该再提……”

“什么不该再提?”她却更不满,还伸手推了他一下,“你就是说得太少,什么都憋在心里才会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