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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锦年 第六十四节 子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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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诚心赞同,心中自然无惧,微微一笑,道:“老先生的言论,让我想起记载在《秋水篇》中两位先贤的故事。惠施以旁观之身,固然有‘子非鱼’的疑问,而庄周身处其境,故而才会有‘子非我’的回答。”

廖先生似是不经意地缓缓点头,然而他闻言之后双眉微微一扬,却也在无声中做出了肯定。

“但在惠施看起来,庄周只是另一个与他一样,闲看‘鯈鱼出游从容’的旁观者罢了。”我话音落后,廖先生用手指轻叩桌面,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略略颔首:“所以在惠施看来,他自己未必不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但以他的清醒看来,庄周只是一个糊涂的旁观者。”

“庄周自己呢?”廖先生紧追着问道。

“众人皆醉我独醒。”我微有感慨:“他是个可悲的清醒者。”

廖先生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只是看着他方才走进来的门口,虽然视线刚好被回廊的柱子挡着,却并没有妨碍这位老先生含义悠远的目光。

我知道他看着的地方,不是一个柱子可以阻挡的。但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番见解,是否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先生。

“那个叫蕙儿的宫女……”

廖先生忽然慢慢开口,我一直未能放松的心绪,在听到“蕙儿”之后,不免又更加紧张。

脑中飞快地闪过与皇上的相遇,那只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此刻想来尚且十分清晰。皇上虽约略问起我到禁苑的事情,我却自始至终没有提起“蕙儿”两个字。

“便是那濠梁河里的鯈鱼。”廖先生慢慢地将这句话说完,很是平淡的样子。

心中有所领悟,却来不及自己深思,只起身道:“请问蕙儿现在在何处?老先生你……又是如何知道她的?”

廖先生又向我看了片刻,方才挪开视线道:“皇上想要知道近两个月有哪个宫女调进了禁苑又调走,并不是一件难事。对于她当局的种种,她已经无法说清楚了。不过她听到黄同宣的时候,还会露出愤恨之色,听到谢姑娘三个字的时候,也还会打躬作揖,双眼流泪。”

一股凉意骤然从背后升了上来,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轻颤:“蕙儿她……她到底怎么了?”

廖先生看着我,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寒意:“禁苑这种地方,本就是进得去出不得的,若是进去的人出来了……”

我的手指蓦地一颤,失声道:“她不会说话了?”

廖先生虽不言语,寒冷的神情却已经回答了我。

“蕙儿……蕙儿……”心中翻腾着难言的悲痛与恨意,以及,深深的后悔与自责。

谈不上什么交情,但这毕竟是个善良天真的女子。不过简单的几面之缘,却被某些人的恶意与私心,毁成了这个样子。

我心绪激动,几乎忍不住便要落泪,只是想到这里毕竟是宝文阁,方才咬牙硬生生忍住。

廖先生只是冷然坐在一边,半晌不语。许久,方才说道:“黄同宣为什么要针对你?是不是因为在凤凰山上发生了什么?”

与我带着诧异的目光相遇,廖先生解释般地说道:“蕙儿被调往禁苑,是从凤凰山回来之后的事。而在上凤凰山之前,你未加封典籍,一直在学习宫规,应该与黄同宣没有什么联系。”

事情因为简单的线索被洞悉至此,我也无法隐瞒,便点了点头,同时惊异于廖先生惊人的推断能力。

“我不会问你凤凰山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相信,端午节晚上,你所以到禁苑去,是黄同宣透露了什么消息给你。”廖先生又道。

我再次应了。

廖先生道:“所以你知道,这一次为什么要找慈宁宫黄同宣手下的内侍引你来了?”

我却追问:“蕙儿现在怎样?”

廖先生微微摇头:“她现在在一个不需开口说话,便可以当差的地方。”

不要要开口说话,便可以当差。

本是一句真话,却让我觉得十分刺耳。

我缓慢地点头,不是放心,也不是松一口气,而是,沉重的悲哀。我知道廖先生这样说,便是不准备告诉我蕙儿在哪里,所以虽然迫切想要知道,却也没有再追问。

“现下你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吗?”廖先生又问道。

心绪稍定,我开始思考。未久,我的目光对上了廖先生的双眼:“廖老先生赶走小石头的方法虽然简单,但绝不会引人疑惑。而老先生费了这般功夫为我着想,让我避开黄公公的耳目,可谓是费了一番心思。老先生有什么吩咐,请讲便是。”

皇上昨晚与我相遇之后,很快便查到了蕙儿的下落。而这位廖先生,更是从不能说话的蕙儿身上,分辨出了我与黄公公之间,曾有过恩怨。

为了传我来此,又能不着痕迹,廖先生没有让宝文阁的内侍去通传,反而找了黄同宣,将让我为太后抄录经文、需要在宝文阁与福慧楼之间奔走的消息告诉了他。

这样一来,黄公公自恃有他的人跟随着我,对我往返宝文阁便不会太在意了。

至于黄公公为什么会派小石头呢?想必便是因为小石头素来性格软弱,又很实诚,这样的人跟在我身边,黄公公自然以为我不会多留心的。比之放一个太伶俐的,反而更方便些。

而廖先生为我思虑得这般周详,召我来此的目的,便不会小了。

事情还未开始,已经做好了几乎万无一失的准备。这样的心思,比之夏晴岚在竹林边见到我之后迅速地隐瞒,又不知深了几许。

廖先生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这笑让人看着并不舒服:“你的脑子转得倒也很快,找你来或许是对的。”

我却全然没有了探究到底的心思,本能地生出念头,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婢子没有什么机智,只怕误了先生的大事。”因为心中生出的厌恶,我的语气甚是生硬。不知为何,对于这般深切的机心,我总是本能地厌倦。

廖先生似乎对我的语气全未察觉:“皇上想托你查一件事。”

皇上?托我?

虽然不想参与,但仍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人——冯才人。

廖先生微一扬眉:“看来姑娘已经想到了。”想必方才我有什么表情,被廖先生敏锐地捕捉到了。

见我不语,廖先生继续缓缓说道:“九年前,婉仪张氏在宫中因病身故,官家当时十分宠爱张娘子,她故世之后,官家为之辍朝两日,追封贤妃。”

我听到“张氏”两字,心中又是一惊。但方才的表情没有避开廖先生的眼睛,心中已经有了准备,此刻虽然心惊,面上却已经是不动声色。

早在听到冯才人祭拜、而普安郡王站在竹林外的当日,我已然在思索她祭拜一事与普安郡王的关系。

而昨日之后,联系之下,我便想到,冯氏口中的那个没有姓氏的“姐姐”,便是故世的张贤妃——普安郡王的养母。

果然廖先生续道:“这位张贤妃,曾是普安郡王的养母,她的故世令官家十分伤心。但逝者已矣,事情终究是过去了。直到今年春天,翰林医官局的医官在整理潘贤妃的病案时,偶然在张贤妃的病案中,发现了些不寻常的东西。”

我朝的御医供奉于翰林医官局,医管局隶属于翰林院。供奉的御医皆是“医官”,从翰林医官正使、副使而下,设有各种品级的官职。

而潘贤妃,则是当今皇上唯一皇子赵旉的生母。赵旉生于建炎二年,也就是二十五年前。三年之后,也就是建炎四年,因病而故,年仅三岁。

因为赵旉的出生,皇上对潘氏极为宠爱。而赵旉之死,也让皇上与潘氏悲痛欲绝。皇上追封赵旉为元懿太子。

虽然元懿太子已经故世二十二年之久,但这毕竟是皇上所立的唯一的太子。即便如今提及,也无人敢轻忽。

相反皇上养育于宫中的五位郡王,却仍是连皇子的名分也没有,更遑论被立为太子了。

廖先生这区区几句话,仿佛便要揭开一幅复杂的宫廷旧史在我面前。

张贤妃是普安王的养母,我自然盼望为普安王解开这件事情的真相。但面对语气森然的廖先生,我却无法坦然相询。

我要相助普安王,便要知道掩饰我与他之间的联系。所以,此刻便越是应该沉得住气。

我只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廖先生疑问的目光带着几分锐利:“谢姑娘好像对此事并不关心。”

“听老先生说起来,这件事似乎确然重要。但毕竟是过去已久的事情了,潘贤妃与张贤妃都故世已久,况且婢子与她们素不相识,亦没有牵扯。”我认真选择着自己的措辞:“虽然廖先生所说的,或许将是一件惊心动魄的宫廷秘辛,但婢子既是尚宫局的女官,又是后宫中人,确实不宜过多关心这些事。”

“若然谢姑娘不关心,又为何在横波桥边的竹林中窥探冯才人祭拜?”廖先生的声音与他的眼神一样锐利冰冷:“谢姑娘总不会说,你是适逢其会,路过那里吧。”

廖先生这般直接说破,我倒不好再隐瞒,坦然道:“对,我并不是适逢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