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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锦年 第八十六节 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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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有太多,可惜记心太差了。印象最深的,自然是醉翁的那一首了。”冯才人出神似的轻轻吟道:“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虽然是在念词,冯才人的语气却是轻柔飘忽,如同梦呓,犹似叹息。就好像她吟诵的并非前人之句,而是一字一词,都是深刻心底。

这些话,与她的心情早已经融合地密而无间,所以吟诵出来,惆怅、哀伤,才能这般自然。

冯才人的脸色已经苍白到了极致,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都仿佛在她白皙的脸上掠过阴翳。

冯才人似是久久不能从词境中走出来,怔怔出神。

桑树园的门口似有轻细的脚步声响,我轻轻咳了一声,将门口的额声音压了下去,继而轻声道:“醉翁的这首词写得好,娘子你念得也好。一字一句,经你念来,都有了骨血。大约是因为娘子你的感情真切的缘故。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用在娘子身上,再也贴切不过了。”

冯才人看着我点了点头,许久,方才是一声沉沉的叹息,仅这一声叹息,便已经带上了无穷无尽的悲苦。

门外似有什么低低的响动,我忙又道:“除了醉翁,娘子可还知道其他人的《诉衷情》吗?”

“其他人的?”冯才人的声音已经有些迟缓。

“对啊,我与紫鸳方才一共奏了三首。”我道。

“还有什么吗?”冯才人语意迟钝,似乎要思考也已经变得非常苦难。

“这个自然。”我道:“既然用了诉衷情这样的词牌,多数词人是经历过一番悲喜的。除了这一首,自然还有别的。其词意真挚感人,离愁别恨,孤寂悲伤,皆有动人心处。”

“是吗?”冯才人缓缓转首对着我:“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姑娘你……念给我听听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冯才人此刻的状态,但我碰到她灰槁的眼神,实在不能不暗暗心惊。

我的手心早已经捏了一把汗,不愿看到冯才人难受的样子,但目光却又不敢稍稍离开她,我最怕在我某一瞬的一个疏神,她便已经到了极限,颓然倒下。

若在平时,或者换了一个人,我见到他这般样子,一定会急忙地让他休息,劝慰他不可胡思乱想。

但此刻,对冯才人,还不行。

园子门口有低低的声音,似乎是在说话。

我将自己的声音略略提高,道:“娘子请听好了。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这是我朝张子野的词。‘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可见分别之事,绝不由人所愿。试想若是人要离别,不过痛恨对方薄幸,可若是两心相同之人,被迫生生拆散,那一番苦楚,的确难受难堪。”

冯才人的身子微微前倾,随即紧紧抿住双唇,似乎要将什么情绪生生咽下一般。我能看到冯才人的双目都已经微微发红,只是这双眼睛除了干涸的枯红,已经没有什么莹润的光泽。

我双手交互着用力握了一握,手心的湿凉让我更加惊慌。

但终究,我还是用力咬了咬牙,强自忍住了上前抚慰冯才人的念头,继续说道:“我朝历来也有其他的名人骚客填过这片词,只可惜都及不上这两首的境地。倒是前朝有人做过一首,我已经忘了是谁所作,那片词我记是写得情切,我还能得清楚。尤其是看见娘子你,词中情景,便恍若重现,可见失意之痛,古今都是一样。”

冯才人缓缓地将目光移向我,双唇微动,却是很难开口的样子,只是一片沉寂的眼神,在问着我那是什么?

我亦不等冯才人问出口,便道:“烧残绛蜡泪成痕,街鼓报黄昏。碧云又阻来信,廊上月侵门。愁永夜,拂香茵。待谁温。梦兰憔悴,掷果凄凉,两处消魂。”

缓缓念罢,我看着冯娘子的眼睛缓慢而着力地说道:“娘子请看,这一首这样?烧残绛蜡泪成痕,残烛血泪,一片红模糊,该是何等的心痛。但最好的,却是那一句‘愁永夜,拂香茵,待谁温’。永夜难消,孤枕对愁眠,不过是整宵无眠罢了。便欲在梦里相会,也不可得了。”

冯才人的双目已经无力闭上,但纤长的睫毛还在轻轻颤抖。

我不顾门口的争执声似乎越来越大,仍是对着冯才人缓慢着力地说道:“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苏子瞻还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与爱妻在梦中重逢,可是你啊,这么多日,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更遑论与他在梦中相会了!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子瞻纵然断肠,也尚且知道爱妻的埋骨之所,可是你呢?他的尸骨在何处,坟墓又在何处,你知道吗?你纵使愿意去他坟前一尽哀思,又可以做得到吗?”

“噗……”似是轻咳的一声,我的双目却立时被刺痛。

冯才人的嘴角现出了一道殷红,她紧闭的双唇终于缓缓张开,一口鲜血缓缓流了出来。

急促的脚步声已经伴着一声带着哭腔的“娘子”到了我身边。

宫女凌乱的脚步终于停在冯才人身前,似乎双膝已经不知道疼痛,重重跪在地上,双手忙乱地去给冯才人擦拭嘴边的鲜血,却颤抖地将鲜血越晕越多,染上了冯才人的下颏,滴上了冯才人的衣襟。

我的下唇也早已经被咬到了麻木,欲凑上前叫一声“冯娘子”,却是一只手狠狠向我推来。

我不由自主地趔趄几步,亏得紫鸳及时到了我身边,将我扶住。

紫鸳的手也在轻颤,低声在我耳边问道:“姑娘,冯才人她……她不要紧吧?”

看着云思楼的这个小宫女已经开始落泪,顾不上再对我做什么,便又要去扶住冯才人,我咬了咬牙,伸手将这宫女推开,低声让紫鸳拉住她,转而对冯才人低声喝道:“娘子果然痴情之极,恕我斗胆问一句,你的那个人,果真值得你这样吗?”

冯才人嘴角的血渍有些怕人,她却浑然不在意,缓缓将目光移向我:“他自然,是值得的。”

缓慢,亦没有什么力气,语气中却带着隐隐的骄傲。因为提到了心中最珍重的那个人,而那个人,在冯才人眼中,是值得她为之骄傲的。

“可是你,却不值得!”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目光有些凌厉之意,直直地逼视着冯才人,连我自己,都在为冯才人的反应担心。

我知道,她已经经不起任何催逼了。

“你说……什么?”冯才人摇摇晃晃地站起,几次都差点要昏倒在地。可她还是站了起来,毫不示弱地,却也深深疑惑地,追问着我。

那个宫女早已经哭成了一团,我虽无限去看她,却也知道她始终在不停地挣扎,一面哭喊着让紫鸳放开她,一面又不停地喊着她家娘子,问她怎样了,应接不暇之际,间或也痛骂我两句。

我当然没有闲暇再去顾到她,看样子冯才人,也已经听不到她的话。

“他对你,好吗?”我没有立时回答冯才人的话,继续问道。

“好。”只有一个字,冯才人却说得很坚决。

“他对你很好,所以他不在了,你也不愿意独活,对吗?”我紧迫地追问着。

冯才人的身子不由得一晃,随即又是十分坚决地道:“是。”

“你们分别了几年,而他,又不在了几年呢?”我追问道。

冯才人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垂在一边的手也已经轻轻颤抖,但她还是咬着牙说道:“一别十二载,今年春天,我才知道他的消息,他竟然,已经死了十年了!”

原来冯才人是今年刚知道的死讯,我很快留意到了这一点,却也没有时间在这个时候深思。

“那么他,觉得你好看吗?他喜欢你的容貌吗?”看似是句很不相干的话,我问出来,却丝毫没有轻忽的意思。

而冯才人,也并不觉得我的问题不重要。

她枯涩的目光微微露出了柔和之意,略略点头:“他喜欢我的样子的。”

心中不禁有些触动,但我随即收敛心神,对冯才人说了句“很好”,一把拉着她的手,不由得她分说或者抗拒,便将她跌跌撞撞地拉出了亭子。

我伸手指着大树顶端那一片明媚耀目的苍蓝,看着冯才人用力说道:“很好,很好!那你就好好抬起头,抬起头看着他!让他也好好看看你,看看这么久以来,他活着的时候朝思暮想,死了之后魂牵梦萦的冯含熏,如今是一个什么样子!”

冯才人“啊”地一声惊呼,不由自主地便要往后退去,我扶着她的手稍稍用力,便已经将无力的她拦住。

冯才人忽然抬手掩住了面容,喉间呜咽出声:“不,我不要,你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