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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菡流着泪伏在被子上不知有多久，多久——从来没有一次悲伤像这一次这样空落落的，如同内心一直在深井中悬坠。这时她才有一些清醒，原来她不过是乱世里一支无根的莲花而已，被命运的滔天洪流左右，当她被抛向那个叫做舜的港湾时，曾获得过一点暂时的平安，可又被一个叫着尧的急流卷起，无法知道自己还将被抛向何处……楚尧的怒火不过是在点醒她，无根的莲花连怀念的资格也没有。
泊菡下了床，在地上一点一点捡起被楚尧摔碎的万花筒，粉色的纸筒已经变形，玻璃和镜片也碎了一地，细碎的花瓣更是被窗外的微风吹向了地面四处。她半跪着身子，慢慢地捡起她和舜的回忆和过去：“舜，我真是对不起你——从没有像你希望的那样爱过你，也没有告诉你我心里其实还有别人，如今更是没脸见你……”她一边捡，一边流泪，一边说。
当她捡好所有的碎片，已是腰膝酸软。她抽出自己的小行李箱，将一些用不着的东西拿了出来，只放了一两件换洗衣裳，给念念做的衣裳薄被，一个古董首饰盒，一包碎了的万花筒，关好箱子。又数了一下自己的钱包，一共八十四元六角，大约可以买到一张三等船票。
泊菡又坐到写字台前，拿出纸，这次，真的是写给楚尧的：
“尧：
我真是充满了悔恨。
悔恨自己没有在二哥问我的时候就告诉他我喜欢你
悔恨自己没有在姆妈问我你们兄弟两人中更喜欢谁的时候告诉她是你
悔恨自己没有在你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看月亮听花歌时就说愿意
悔恨自己对你说了喜欢你
悔恨自己对你做的事都一一原谅
悔恨自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我走了，我只想回到爸爸和姆妈身边
只有他们，是我犯任何错，都会无条件原谅的亲人”
泊菡的眼泪一直模糊着双眼，滴落在信纸上。
天蒙蒙亮的时候，泊菡揉了揉哭红肿了双眼，自己洗漱好，拎着小行李箱，锁上房间大门，又将钥匙从窗户里丢到房间地上，反掩好窗子，走出了院子。
路上有一层轻纱般的薄雾，台北的春晨，有些微凉。也有院子里的熟人，看到她单身一人提着行李，露出惊讶的表情。
等了不久，就来了一辆三轮车，泊菡上了车，去到火车站。头班的火车已经没有座位，泊菡抚了抚自己已经隆起的腹部，就买了张下一班有座的车票。
在候车室等了近两个小时，终于听到放行的哨声，泊菡检了票，随着人流来到月台。慢慢排在人群后面剪票上车，又在人群的推攘之中找到座位，同座的人看到她是一位孕妇，好心地将靠窗的位置让给了她。
泊菡望着车窗外绿白两色的月台，稍远处的房屋山脉，在心里轻轻道一声：台北，再见。
车轮滚滚，车声轰隆，泊菡累了一晚上，终于在火车的摇晃中睡着，想着过几天就能投进姆妈的怀里，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桂花香水味，还有爸爸烟斗里好闻的烟草味……心里又温暖又伤感。
矇眬中对面有人坐下，还抽起了香烟，烟雾飘晃到泊菡面前，她咳了几声。于是有人站起来打开车窗，春天里带着青草和树木清香的暖风吹了进来……泊菡睁开眼睛，看见了楚尧漆黑闪亮的双眸。
她对他爱恨交织，身不由已，伤心的眼泪又掉下来。
楚尧伸手为她抹去泪水，满是懊恼怜惜地说：“万万想不到你，竟会离家出走！”
“尧，你放我走吧！我想回到爸爸姆妈身边！”
“不可能。你现在是我的妻子，还有几个月我们就要有孩子了，我怎么会放你走。”楚尧坚定地回绝掉。
坐在泊菡旁边的好心人，发现楚尧是那位孕妇的丈夫，就主动和楚尧对调了座位。楚尧一坐下来，就把泊菡抱进怀里。“菡……，我向你道歉好吗？我昨天不该动怒。”他低低地耳语。泊菡推开他：“你生气也有你的理由，反正，错全部在我。”
他的胳膊更加用力了，但声音却愈加低柔：“以后你无论做‘错’什么，我都无条件‘原谅’你，好吗？！”
泊菡吃惊地问：“你看到了我留给你的信？”
“是，不然怎么会找到车站，找上火车，找到你呢？！”他对她满是爱意与抱歉。
“你真像猎犬一般嗅觉灵敏，我想做什么你都会知道！”泊菡还是生气。
“我……”楚尧先是想开个轻松一点的玩笑，但看见妻子还是簇着眉不高兴，就老老实实地交待：“昨晚我一怒而走，心里还是放不下你，所以一早就开车回家看看，发现了你留下的书信，在院子里又有人告诉我，你叫了三轮车，大概去了火车站，我到了车站，在候车室就看到了你。”
泊菡见他这样紧张自己，气也消了大半，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叫我？！”
“我猜你那时心里还有气，同时，也想看看你这个傻瓜是不是真的舍得离开我！”
泊菡装着生气：“我有什么不舍得，我不是上了火车了嘛！”
“所以我紧张了，赶紧跟着你上了火车，总得要留住你，不能让你真回了上海！”楚尧握紧泊菡。
“现在还在悔恨吗？”楚尧继续轻柔地耳语。
“嗯，这一辈子好不了了。”泊菡忧伤地说。
事后，眷属院里传开了”楚太太一怒提箱回上海，楚团长千里追妻返台北”的花边故事，以至于楚尧的上司都知道了楚尧有一个会发小姐脾气的太太。
到了四月末，前首都南京就失陷了，一个月后，上海也告失守，泊菡彻底与家里断了联系，只是在五月初，接到毓信从香港发出的信，说是准备北上去接父母，此后别无音信。
这时候，泊菡身形已显，做事多有不便，楚尧有时半夜回，清晨走，尽力照顾她。而泊菡也学习了不少家务，照顾自己渐渐不成问题。那些排队买米买油买煤基的重活，一般由楚尧安排小冉过来处理。
一天，小冉要用楚尧的证件领军票，泊菡遍寻不着，只好由小冉用钢尺撬开楚尧的书桌抽屉，找到楚尧的证件，由小冉去这些办事。泊菡仔细地修着撬动过的地方，楚尧在这些小节上都很仔细，时日一长，泊菡也慢慢沾染了一些他的习惯。有些细的木屑落在了抽屉里，她只好将楚尧的书籍本子等都取出来，磕掉抽屉里的灰，再将书和本子以及文具按照楚尧的方式一一放好。
有一本本子掉在了地上，泊菡捡起来，好像是一本账本，大概翻了一下，原来他这么多年都有记账的习惯，收支一笔笔列的很清楚，最近几个月，记得少了，往往只写一句：交菡100元，再有的，就是零散的买烟或是买了水果和小食的记录，每月都有一些结余。账本里还夹了页存折，曾经有不小的数目，但也取了不少次，现在只剩下几百块。泊菡一向对钱财看得不重，就继续将账本和存折放回原处。
只是好奇心被激发起来，有些想知道他还会想些什么，记些什么，随便又抽了一本本子翻了翻。这一本像是工作上的日记，也有生活上的一些纪录，字迹遒劲而整洁，很像楚尧本人。大多是工作上的交待，或是某些重要的数字，也有长串的英文，夹着一些提醒或是感悟，文笔也时张时驰，泊菡好像找到了一条可以透视到楚尧内心的通道，就关好抽屉，拿到床边慢慢细看起来。